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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飘花如梦

【全文完】古香古色之--寂寞空庭春欲晚  作者:匪我思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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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3 17:01:15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三十七章
本来万寿节并无正经寿礼这一说,因皇帝年轻,且朝廷连年对三藩用兵,内廷用度极力拮简。不过虽然并无这样的规矩,但是后宫之中,还是自有各宫的寿礼。有的是特贡的文房之物,有的是精制日常器皿,亦有亲手替皇帝所制的衣袍,种种色色,不一而足。
  碧落见琳琅日来只是读书写字,或是闲坐,或是漫步中庭,心中暗暗着急。这日天气晴好,春日极暖,庭中芍药初放,琳琅看了一回花,进屋中来,却见针黹搁在那炕桌上,便微微一停,说:“这会子翻出这个来做什么?”
  碧落陪笑道:“各宫里都忙着预备万寿节的礼,主子若不随大流,只怕叫人觉得失礼。”琳琅随手拾起其间的一只平金荷包,只绣得一半,荷包四角用赤色绣着火云纹,居中用金线绣五爪金龙,虽未绣完,但那用黑珠线绣成的一双龙晴熠熠生辉,宛若鲜活。她随手又撂下了,碧落道:“就这只荷包也是极好,针脚这样灵巧,主子何不绣完了,也是心意。”
  琳琅摇一摇头,道:“既然怕失礼,你去将我往日写的字都拿来,我拣一幅好的,你送去乾清宫就是了。”
  碧落陪笑道:“万寿节就送幅字给万岁爷……”琳琅望了她一眼,她素知这位主子安静祥和,却是打定了主意极难相劝,当下便不再言语,将往日积攒下的字幅统统都抱了来。
  琳琅却正打开看时,锦秋从外头进来,琳琅见她脸色有异,只问:“怎么了?”
  锦秋道:“听说万岁爷命内务府颁了恩诏,册画珠为宁贵人。”这句话一说,碧落诧异问:“哪个画珠?乾清宫的画珠?”锦秋道:“可不是她。”只说:“有谁能想到,竟然册为贵人。”说了这句,方想起这样议论不妥,只望了琳琅一眼。因向例宫女晋妃嫔,只能从答应常在逐级晋封,画珠本只是御前的一名宫女,此时一跃册为贵人,竟是大大的逾制。
  琳琅却是若无其事,阖上手中的卷轴,道:“这些个都不好,待我明儿重写一幅。”
  皇帝对画珠的偏宠却是日日显出来,先是逾制册为贵人,然后赐她居延禧宫主位,这是嫔以上的妃嫔方能有的特权,这样一来,竟是六宫侧目,连佟贵妃都对其另眼相待,亲自拨选了自己宫中的两名宫女去延禧宫当差。
  这日离万寿节不过十日光景了,宫里上上下下皆在预备万寿节的大宴。琳琅去给佟贵妃问安,甫进殿门便听见宜嫔笑声朗朗:“贵妃姐姐这个主意真好,咱们小厨房的菜,比那御膳房强上千倍万倍。到时咱们自己排了菜,又好吃又热闹。”
  佟贵妃含笑盈盈,见琳琅进来行礼,命人道:“请卫主子坐。”琳琅谢过方坐下来,忽听人回:“主子,延禧宫的宁贵人和端主子一块儿来了。”那端嫔是一身胭色妆花纳团蝠如意袍,画珠却穿着一身簇新宝蓝织金百蝶袍,头上半钿的赤金凤垂着累累的玉坠、翠环,真正是珠翠满头。因她们位份高,琳琅便站了起来,画珠与端嫔皆向佟贵妃请了安,又见过了宜嫔、德嫔,大家方坐下来。
  画珠因夸佟贵妃的衣裳,德嫔原是个老实人,便道:“我瞧你这衣裳,倒像是江宁新进的织金。”画珠道:“前儿万岁爷新赏的,我命人赶着做出来。到底是赶工,瞧这针脚,就是粗枝大叶。”
  端嫔便道:“你那个还算过得去,你看看我这件,虽不是赶工做出来,比你那针线还叫人看不进眼。”便拉了衣袖给大家瞧,正说话间,奶子抱了五阿哥来了。佟贵妃微笑道:“来,让我抱抱。”接了过去,宜嫔自然近前去看孩子,德嫔本就喜欢孩子,也拢上去逗弄。
  胤祺方才百日,只睡得香甜沉酣。香色小锦被襁褓,睡得一张小脸红扑扑,叫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粉妆玉琢的小脸。琳琅唇边不由浮起一丝微笑来,忽听画珠道:“宜姐姐真是好福气,五阿哥生得这样好,长大了必也有出息。”端嫔笑道:“你倒不必急,等明年春上,你替万岁爷添个小阿哥也就是了。”画珠娇脸晕红,却轻轻啐了她一口。
  大家坐了片刻,因万寿节将近,宫中事多,诸多事务各处总管皆要来请贵妃的懿旨,大家便皆辞出来。琳琅本走在最后,画珠却遥遥立住了脚,远远笑着说:“咱们好一阵功夫没见了,一同逛园子去吧。”
  琳琅道:“琳琅住的远,又不顺路,下回再陪贵人姐姐逛罢。”
  画珠却眼圈一红,问:“琳琅,你是在怪我?”
  她轻轻摇了摇头,画珠与她视线相接,只觉得她眼中微漾笑意,道:“我怎么能怪你。”画珠急急忙忙的说:“咱们当年是一块儿进宫,后来皇上待你那样,我真没作别的想头,真的。如今……如今你可是要与我生分了?”
  琳琅不觉微微叹了口气,道:“我得回去了。”画珠无奈,只得目送她渐去渐远,那春光晴好,赤色宫墙长影横垣,四面里的微风扑到人脸上,也并不冷。
  宫墙下阴凉如秋,过不多时,宜嫔从后头过来,见着她便笑道:“你怎么才走到这里?我和德姐姐说了好一会子话呢。”她这几日常去储秀宫闲坐,琳琅知她心思豁朗,待她倒是不像旁人。两人一同回去,讲些宫中闲话,宜嫔自然话题不离五阿哥,琳琅一路只是静静含笑听着。
  碧落见琳琅回来,膳后侍候她歇午觉,见她阖眼睡着,替她盖好了丝棉锦被,方欲退出去,忽听她轻轻说了一句:“我想要个孩子。”碧落怔了一下,她睫毛轻轻扬起,便如蝶的翼,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,碧落道:“主子年轻,日后来日方长,替万岁爷添许多的小阿哥,小格格。”她嗯了一声,似是喃喃自语:“来日方长……”又阖上眼去,碧落久久不闻她再言语,以为她睡着了,方轻轻站起身来,忽听她低低道:“我知道是奢望,只当是作梦罢。”碧落心中一阵酸楚,只劝不得罢了。
  琳琅歇了午觉起来,却命锦秋取了笔墨来,细细写了一幅字,搁在窗下慢慢风干了墨迹,亲手慢慢卷成一轴,碧落看她缓缓卷着,终究是卷好了,怔怔的又出了一回神,方转过脸交到她手中,对她道:“这个送去乾清宫,对李谙达说,是给万岁爷的寿礼,请他务必转呈。”想了一想,开了屉子,碧落见是明黄色的绣芙蓉荷包,知是御赐之物,琳琅却从荷包里倒出一把金瓜子给碧落,道:“只怕李谙达不容易见着,这个你给乾清宫的小丰子,叫他去请李谙达。”却将那荷包给碧落,道:“将这个给李谙达瞧,就说我求他帮个忙。”唇角慢慢倒似浮起凄凉的笑意来。
  碧落依言去了,果然见着李德全。李德全接了这字幅在手里,不知上面写了什么,心中惴惴不安,斟酌了半晌,晚间觑见皇帝得空,道:“各宫里主子都送了礼来,万岁爷要不要瞧瞧?”皇帝摇一摇头,说:“朕乏了,不看了。”李德全寻思了片刻,陪笑道:“宜主子送给万岁爷的东西倒别致,是西洋小琴。”皇帝随口道:“那朕就瞧瞧。”李德全轻轻拍一拍手,小太监捧入数只大方盘,皇帝漫不经心的瞧去,不过是些玩器衣物之类,忽见打头的小太监捧的盘中有一幅卷轴,便问李德全:“倒还有人送朕字画?这是谁送的?”
  李德全陪笑道:“各宫的主子陆陆续续打发人来,奴才也不记得这是哪位主子送来的,请万岁爷治罪。”皇帝唔了一声,说:“你如今真是无法无天了。”吓了李德全赶紧道:“奴才不敢。”皇帝一时倒未多想,示意小太监打开来。
  这一打开,皇帝却怔在了那里,李德全偷眼打量他的脸色,只觉得什么端倪都瞧不出来,皇帝的神色像是极为平静,他在御前多年,却知道这平静后头只怕就是狂风骤雨,心中一哆嗦,不禁暗暗失悔。只见皇帝目光盯着那字,那眼神仿佛要将那洒金福字贡纸剜出几个透明窟窿,又仿佛眼底燃起一簇火苗,能将那纸焚为灰烬。
  皇帝慢慢却在炕上坐下了,示意小太监将字幅收起,又缓缓挥了挥手,命人皆退了下去,终究是一言未发。李德全出来安排了各处当值,这一日却是他值守内寝。依旧在御榻帐前丈许开外侍候。
  半夜里人本极其渴睡,他职守所在,只凝神细聆帐中的动静,外间的西洋自鸣钟敲过十二记,忽听皇帝翻了个身,问:“她打发谁送来的?”李德全吓了一跳,犹以为皇帝不过梦呓,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话,方答:“是差了碧落送来的。”皇帝又问:“那碧落说了什么?”李德全道:“碧落倒没说什么,只说卫主子打发她送来,说是给万岁爷的寿礼。”
  皇帝心中思潮反复,又翻了一个身,帐外远处本点着烛,帐内映出晕黄的光来。他只觉得胸中焦渴难耐,禁不往起身命李德全倒了茶来,滚烫的一盏茶吃下去,重新躺下,朦胧方有了一点睡意,她那极清丽的字迹却似乎重新浮现眼前。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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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3 17:12:19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三十八章
“去去复去去,凄恻门前路。行行重行行,辗转犹含情。含情一回首,见我窗前柳;柳北是高楼,珠帘半上钩。昨为楼上女,帘下调鹦鹉;今为墙外人,红泪沾罗巾。墙外与楼上,相去无十丈;云何咫尺间,如隔千重山?悲哉两决绝,从此终天别。别鹤空徘徊,谁念鸣声哀!徘徊日欲绝,决意投身返。手裂湘裙裾,泣寄稿砧书。可怜帛一尺,字字血痕赤。一字一酸吟,旧爱牵人心。君如收覆水,妾罪甘鞭捶。不然死君前,终胜生弃捐。死亦无别语,愿葬君家土。傥化断肠花,犹得生君家。”
  她的字虽是闺阁之风,可是素临名家,自然带了三分台阁体的雍容遒丽,而这一幅字,却写得柔弱软沓,数处笔力不继,皇帝思忖她写时不知是何等悲戚无奈,竟然以致下笔如斯无力。只觉心底汹涌如潮,猛然却幡然醒悟,原来竟是冤了她,原来她亦是这样待我,原来她亦是——这个念头一起,便再也抑不住,就像突然松了一口气。她理应如此,她并不曾负他。倒是他明知蹊跷,却不肯去解那心结,只为怕答案太难堪。如今,如今她终究是表露了心迹,她待他亦如他待她。
  心底最软处本是一片黯然,突然里却似燃起明炬来,仿佛那年在西苑行围突遇暴雪,只近侍的御前侍卫扈从着,廖廖数十骑,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许久许久,终于望见行宫的灯火。又像是那年擒下鳌拜之后,自己去向太皇太后请安,遥遥见着慈宁宫庑下,苏嬷嬷熟悉慈和的笑脸。只觉得万事皆不愿去想了,万事皆是安逸了,万事皆放下来了。
  琳琅本来每日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,太皇太后正命苏茉尔在检点庄子的春贡,见她来了,太皇太后便微笑道:“我正嘴馋呢,方传了这些点心。你替我尝尝,哪些好。”琳琅听她如是说,便先谢了赏,只得将那些点心每样吃了一块。太皇太后又赐了茶,方命她坐下,替自己抄贡单。
  琳琅方执笔抄了几行,忽听宫女进来禀报:“太皇太后,万岁爷来了。”她手微微一抖,笔下那一捺拖得过软,便搁下了笔,依规矩站了起来。近侍的太监簇拥着皇帝进来,因天气暖和,只穿着宝蓝宁绸袍子,头上亦只是红绒结顶的宝蓝缎帽,先给太皇太后请下安去,方站起来,琳琅曲膝请了个双安,轻声道:“琳琅见过皇上。”听他嗯了一声,便从容起立,抬起头来,她本已经数月未见过皇帝,此时仓促遇上,只觉得他似是清减了几分,或许是时气暖和,衣裳单薄之故,越发显得长身玉立。
  太皇太后笑道:“可见外头太阳好,瞧你这额上的汗。”叫琳琅:“替你们万岁爷拧个热手巾把子来。”琳琅答应去了,太皇太后便问皇帝:“今儿怎么过来的这么早?”皇帝答:“今儿的进讲散得早些,就先过来给皇祖母请安。”太皇太后笑道:“你可真会挑时辰。”顿了一顿,道:“可巧刚传了点心,有你最喜欢的鹅油松瓤卷。”皇帝便道:“谢太皇太后赏。”方拣了一块松瓤卷在手中,太皇太后抿嘴笑道:“上回你不是嫌吃腻了么?”皇帝若无其事的答:“这会子孙儿又想着它了。”太皇太后笑道:“我就知道你撂不下。”
  琳琅拧了热手巾进来,侍候皇帝擦过脸,皇帝这才仓促瞧了她一眼,只觉得她比病中更瘦了几分,脸色却依旧莹白如玉,唯纤腰楚楚,不盈一握,心中忆起前事种种,只觉得五味陈杂,心思起伏。
  皇帝陪太皇太后说了半晌话,这才起身告退。琳琅依旧上前来抄贡单,太皇太后却似是忽想起一事来,对琳琅道:“去告诉皇帝,后儿就是万寿节,那一天的大典、赐宴,必然忙碌,叫他早上不必过来请安了。”琳琅答应了一声,太皇太后又道:“这会子御驾定然还未走远,你快去。”
  琳琅便行礼退出,果然见着太监簇拥着的御驾方出了垂华门,她步态轻盈上前去,传了太皇太后的懿旨,皇帝转脸对李德全道:“你去向太皇太后复旨,就说朕谢皇祖母体恤。”李德全答应着去了,皇帝便依旧漫步向前,那些御前侍候的宫女太监,捧着巾栉、麈尾、提炉诸物逶逦相随,不过片刻,李德全已经复旨回来。皇帝似是信步走着,从夹道折向东,本是回乾清宫的正途,方至养心殿前,忽然停下来,说:“朕乏了,进去歇一歇。”
  养心殿本是一处闲置宫殿,并无妃嫔居住,日常只作放置御用之物,正殿中洒扫得极干净,皇帝跨过门槛,回头望了李德全一眼,李德全便轻轻将手一拍,命人皆退出院门外侍候,自己就在那台阶下坐着。
  琳琅迟疑了一下,默默跨过门槛,殿中深远,窗子皆是关着,光线晦暗,走得近了,才瞧见皇帝缓缓伸出手来。她轻轻将手交到他手里,忽然一紧,已经让他攥住了。只听他低声问:“那如意……”
“那如意是端主子送给我的。”她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线里似隐有泪光闪烁,极快的转过脸去,皇帝低声道:“你不要哭,只要你说,我就信你。”
  他这样一说,她的眼泪却漱漱的落下来,他默默无声将她揽入怀中,只觉得她微微抽泣,那眼泪一点一点,浸润自己的衣襟。满心里却陡然通畅,仿佛窒息已久的人陡然呼吸到新鲜的空气,心中欢喜之外翻出一缕悲怆,漫漫的透出来,只不愿再去想。
  万寿节礼仪缛繁,皇帝赐宴朝臣,至戌初时分方返回内廷。内廷有家宴,佟贵妃操办的极是热闹,不用御膳房的例宴,却教各宫小厨房做了各自的拿手菜,羹肴精致,酒馔丰盛。皇帝虽累了一天,心情却是极好,饮了各宫主位进的酒,二公主却又率着诸位格格来敬酒,方跪了下来,皇帝笑道:“朕只饮这一杯罢,算是你们几人同敬。”二公主虽只有八岁,人却是极有志气,秀眉一扬,朗声道:“请问皇阿玛,适才在外朝,诸皇子进酒,皇阿玛是否亦只饮一杯?”侍候二公主的精奇嬷嬷急得脸刷一下白了,皇帝却丝毫不以为忤,赞道:“好孩子,真是皇阿玛的女儿,小小年纪就懂得不让须眉。”接过了酒一饮而尽,几位格格尽皆欢喜,每人皆进上酒来。
  皇帝素不擅饮,耐着至终席,回到乾清宫吃了醒酒汤,方觉得好些。敬事房的总管顾问行送进大银盘来,皇帝却随手翻了画珠的牌子。李德全心里纳闷,悄声道:“万岁爷……”皇帝虽有几分醉意,低声道:“你在这里守着,朕去储秀宫。”这句话一说,直吓得李德全扑得就跪下来,苦着脸道:“万岁爷,今儿是万寿节,天下同庆的大好日子,您不能要奴才的脑袋。”皇帝又气又好笑,道:“瞧你这窝囊样子,真是给朕丢脸。”李德全道:“万岁爷,这事真的使不得,教人知道了,奴才可真的担当不起。”皇帝道:“怎么会有人知道,敬事房的记档,是宣召宁贵人,过会子她来了,你命人让她去围房里睡一宿,料她不敢声张,就算明儿她真声张出去,又有谁会信她的话?”
  李德全没有法子,皇帝驾幸妃嫔所居的宫殿,规矩上亦无不可,只是要中宫钤印记档。如今中宫之位空悬,倒也不必顾及。他仍是不死心,又劝道:“万岁爷的心思奴才明白,可是教人知道了,难免会指摘卫主子的不是。”皇帝哦了一声,语气轻松:“万一真让人知道,朕就说是去见荣嫔。” 荣嫔是储秀宫主位,入宫多年,资历最深,李德全一思忖,皇帝如若说是去见荣嫔,谅六宫之人亦不敢再多嘴。心下虽仍是惴惴不安,可是皇帝一意孤行,自己亦没有法子,好在这件事可以遮掩,眼下之计,只有尽力去遮掩了。
  琳琅自宴散后返回,换下了吉服,又卸了大妆,脸上脂粉洗得干净,面如莹玉般洁白光润。因吃了酒,两颊却是滚烫发热,锦秋笑道:“主子不用胭脂水粉,也是最好看的。”琳琅摸一摸脸,口中问:“我的脸真红得厉害么?”推开了窗子,但见月色极美,十八的月亮,虽只剩了大半,高高的悬在那黑蓝绒底般的夜空上,明亮皎洁。月华如水,映在她披着的长发上,那浓密的长发便泛出微润的光泽,像是一匹黑缎子。忽听见脚步声,以为是碧落,便蓦然回过头来,微风拂起长发,像纷飞的蝶触,口中说:“将门关了咱们就睡……”话犹未尽,便怔在了那里。
  皇帝微微一笑,对锦秋道:“没听见你们主子吩咐?下去吧。”
  她脸上滚烫,也不知是酒意涌上来,还是旁的缘故,站起来默不作声请了个安,低声道:“万岁爷还是回去吧,琳琅不敢。”
  皇帝声音极低,几近呢喃:“你不要怕,宫门皆下了钥,梁九功在外面守着,不会有人知道我来了。”随手关上窗子,将那天地间的无限清辉月色,皆掩在了窗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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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5-12-17 14:00:55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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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章
太后所居的宫中多植松柏,庭院之中杂以花木,因着时气暖和,牡丹芍药争奇斗妍,开了满院的花团锦簇。端嫔与惠嫔陪着太后在院子里赏花,正说的热闹,宫女通传宁贵人来了。端嫔不由望了惠嫔一眼,画珠已经进来,恭恭敬敬向太后请了安。太后素来待她极亲热,这时却只淡淡的说:“起来吧。”惠嫔却笑盈盈的道:“妹妹今儿的气色倒真是好,像这院子里的芍药花,又白又红又香。”端嫔道:“珠妹妹的气色当然好了,哪里像我们人老珠黄的。”
  画珠笑道:“姐姐们都是风华正茂,太后更是正当盛年,就好比这牡丹花开得正好。旁的花花草草,哪里及得上万一?”太后这才笑了一声,道:“老都老喽,还将我比什么花儿朵儿。”端嫔笑道:“妹妹这张嘴就是讨人喜欢,怨不得哄得万岁爷对妹妹另眼相看,连万寿节也翻妹妹的牌子。可见在皇上心里,妹妹才是皇上最亲近的人。”画珠嘴角微微一动,终于忍住,只是默然。惠嫔向太后笑道:“您瞧端妹妹,仗着您老人家素来疼她,当着您的面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。”端嫔晕红了脸,嗔道:“太后知道我从来是口没遮拦,想到什么就说什么。”太后道:“这才是皇额娘的好孩子,心事都不瞒我。”
  惠嫔又指了花与太后看,端嫔亦若无其事的赏起花来,一时说这个好,一时夸那个艳,过了片刻,太后微露倦色,说:“今儿乏了,你们去吧,明儿再来陪我说话就是了。”三人一齐告退出来,惠嫔住得远,便先走了。端嫔向画珠笑道:“还没给妹妹道喜。”画珠本就有几分生气,面带不豫的问:“道什么喜?”端嫔道:“皇上又新赏了妹妹好些东西,难道不该给妹妹道喜?”画珠笑道:“皇上今儿也在赏,明儿也在赏,我都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。”端嫔听了,自然不是滋味,忍不住道:“妹妹,皇上待你好,大家全能瞧见。只可惜这宫里,从来花无百日红。”画珠听她语气不快,笑了一声,道:“姐姐素来是知道我的,因着姐姐一直照拂画珠,画珠感激姐姐,画珠得脸,其实也是姐姐一样得脸啊。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,姐姐若将画珠当了外人,画珠可就不敢再替姐姐分忧解难了。”
  端嫔轻轻的咬一咬牙,过了半晌,终于笑了:“好妹妹,我逗你玩呢。你知道我是有口无心。”画珠也笑逐颜开,说:“姐姐,我也是和你闹着玩呢。”
  端嫔回到咸福宫,只怔怔的坐在那里发呆,栖霞见她这样子,轻声道:“主子别太伤神,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,只要提防着她些也就是了。万岁爷如今正宠她,主子忍一时再说。”端嫔哼了一声,道:“你没瞧见她那样子,真是轻狂。竟然出言胁迫,只差爬到我头上去撒野了。”栖霞陪笑道:“那也没法子,当日的事,她是有大功。”端嫔冷笑道:“别瞧皇上如今待她好,不过是三天的新鲜,我就不信皇上能宠她一辈子。到了如今也别怪我心狠,再不釜底抽薪,只怕真让她先下手为强了。”
  皇帝这几日都是留在慈宁宫用膳,这日时辰尚早,皇帝勤于读书,身旁专有小太监替他背着日常所读之书,此时皇帝先拣了一本书来看过,读了大半个时辰,因着口渴想要茶,不由抬眼望去,慈宁宫里的宫女都新换了绿绸单衣,琳琅亦是一身碧烟水色的湖绉夹衣,只银线纳绣疏疏几朵梅花。皇帝一抬头,却在人丛环绕中见着那一抹碧色,她本低着头裁剪衣料,头上一枝翡翠簪子垂着细细一缕流苏,漱漱的打着鬓角。苏茉尔走过来跟她说话,她微笑着侧过脸来,正巧看见他望着她,那鬓边的流苏便起了微漾的摇曳,笑意更显深些,左颊上浅浅的梨涡。她身后正是花架子,牡丹团团簇簇,如锦似绣,她这样嫣然一笑,只觉如盈月清辉,映得那些花亦绰然生色。
  苏茉尔见着,忙走过来问:“万岁爷要什么?”皇帝这才猛然回过神来,道:“哦,苏嬷嬷,朕渴了。”太皇太后本坐在上首炕上,看琳琅裁剪衣料,此时便吩咐苏茉尔:“去将咱们的好茶拿来,也请你们万岁爷尝尝。”一时沏上茶来,太皇太后就对琳琅道:“你也来尝尝,是外放在南边的奴才孝敬我的,说是洞庭产的新茶,我觉得香虽香,味道倒是淡。”琳琅放下剪刀,先谢了赏,再浣了手来吃茶。
  皇帝方尝了一口新茶,忽又想起一事来,对梁九功道:“你去将河道总督靳辅这两年报水患的折子都拿来,朕要看一看。”梁九功答应着去了,太皇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碗,见左右的宫女皆退下去了,方才问皇帝:“你打算去看河工?”
  皇帝不由微微一笑,说:“皇祖母圣明。”太皇太后道:“你当日在乾清宫的柱子上所写的三件大事:三藩、河务、漕运。河务与漕运其实是一脉相息,如今三藩悉平,天下大治,河务若是得治,漕运自然就顺畅了。”
  皇帝道:“依孙儿大概记得,康熙元年至十五年,黄河决口就达四十五次,灾难之重,尤倍于前代。康熙十五年,黄水倒灌洪泽湖,高堰大堤承受不了黄、淮二水之洪而决口三十余处,运河大堤崩塌,淮扬数县被淹,致使运道不通,漕运受阻。”其时朝廷每年需六七千漕船运载四百万石漕粮到京师,作为官俸、兵饷以及百姓口粮,实为命脉相关。皇帝提及,脸上不免隐有忧色。
  太皇太后问:“你打算去看黄河水治?”
  皇帝想了一想,道:“孙儿想去看黄、淮二河,近在京畿的永定河自然更是要看一看。”太皇太后端起茶碗,缓缓道:“三藩初定,诸事不宜操之过急。假若大驾出京南巡,非同小可。”
  皇帝又沉吟了片刻,道:“那孙儿就只去先看永定河,不明发上谕,以免劳师动众。”皇帝出巡礼注繁缛,仪仗车驾俱用大典会例,沿途驿路桥栈,俱得合乎定规。他既如斯说,却表明欲微服出行了。太皇太后微微一笑,说:“皇祖母不拦你,可你得答应皇祖母,得太太平平的回来。”
  皇帝果然高兴,起身请了个安,道:“谢皇祖母。”太皇太后略一沉吟,忽又问:“你打算不知会直隶衙门,直接从永定河下顺天府,再走河间府?”
  皇帝从容道:“孙儿眼下是这样打算,由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带御前侍卫们跟着,想来应当不妨事。万一途中有故,孙儿即命索额图知会丰台大营与沿途的各衙门便是了。”太皇太后听他所虑周全,点一点头,皇帝笑道:“皇祖母,那戏文里总唱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,孙儿微服走这么一遭,所见所闻,想必要胜过朝堂上十倍不止。”太皇太后见他兴致极好,便亦笑道:“你倒真可如戏文里唱的,扮个应考举子,或是南下的客商。”皇帝忽然童心大起,笑道:“今年不是大比之年,不好扮举子,扮客商只怕孙儿没那个铜臭气,举止间会露馅,不如扮成去投奔亲友的慕府师爷,岂不更加有趣?”太皇太后果然撑不住笑了:“你这孩子……”
  苏茉尔见祖孙二人说笑,此时方笑吟吟插话:“我这会子怎么打量万岁爷,也觉得不像师爷。”皇帝低头瞧瞧自己身上九龙团福的夹衣,说道:“朕到时换青布长衫,外头加上件府缎背心,再弄一顶青缎岫玉扣的帽子,这衣帽一换,自然就有三分像了。”太皇太后抿嘴笑道:“凭你怎么扮也不会像——这世上哪有带着首辅大臣去赴任的师爷?”皇帝一想索额图以首辅中枢之尊,位极人臣,京畿诸衙门的大小官员,自然尽皆是识得他的,笑道:“那可也没法子,只好命索额图坐在马车里,无事不必出来好了。”
  琳琅坐在一旁,虽默不作声,皇帝却是极留意她的神色,只是不得机会说话罢了。待用过午膳,下午晌天气热起来,皇帝换衣裳,因李德全不在跟前,皇帝嫌小太监们笨手笨脚,琳琅只得上前来帮忙,此时皇帝方低声道:“我这几日可就要动身了。”
  琳琅嘴角微微一动,似是欲语又止,只低头替皇帝扣着钮子。皇帝微一示意,小太监们皆退了出去。那巴图鲁背心上的钮子皆是赤金,手上微汗便有些滑,捉捏不住,半晌扣不上一颗,好容易扣上了,她的手停了一停,眼睛瞧着那盘福字的结扣。皇帝忍不住问:“你这一阵子怎么了,总是神色恍惚的?”她似乎悚然回过神来,眼睛里依旧是那种怔仲的神气,却道:“皇上说的是。”皇帝只以为她在替自己担心,微笑道:“说是微服,也有好些人跟着,必不会有事,且只到河间就回来,路上来回也不过十天半月。”
  她微微一笑,皇帝距她极近,觉得她的笑容明媚照人,眼底里却并无欢愉之意,心下老大不忍,说:“到时你还是每日来陪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话,一天的功夫就过得快了,我必然每天打发人回来给皇祖母请安,到时你就知道我走到哪儿了,做了些什么。”
  她心底微微一热,抬起头来见皇帝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,那双乌黑深遂的眼眸,明亮而深沉,她不由自主转开脸去,低低的道:“我害怕……”皇帝只觉得她声音里略带惶恐,竟在微微发颤,着实可怜,情不自禁将她揽入怀中,说道:“别怕,我都布置好了,她们自顾不暇,料来不能分神跟你过不去。再说有皇祖母在,她答应过我要护你周全。”只觉得她鬓发间幽香馥郁,楚楚可怜。却不想她轻轻叹了口气,说:“琳琅不是害怕那些。”皇帝不由唔了一声,问:“那你是怕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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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9 09:49:19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四十章
   她的声音更加低下去,几乎微不可闻:“我不知道。”皇帝听她语气凄凉无助,自己从来未曾见过她这样子,心中爱怜,说:“有我在,你什么都不必怕。”不由收紧了手臂,在她耳畔说:“不过是十天半月,我很快就回来了,你放心。”
  皇帝换好了衣裳出来,见太皇太后已经命苏茉尔带人在检点衣物,皇帝走近了看时,原来都是些簇新的民间织物,不由问:“太皇太后这会子在哪里预备下这些来?”太皇太后道:“这些都是闲时慈宁的宫女们做的,原本预备命人拿出宫去散给贫苦人。你既然要出去,我叫她们挑了几件时令衣裳,省得巴巴儿再去预备。”
  太皇太后又道:“你这一路上也不便带内监出去,他们举止声音都会露馅,那些御前侍卫护驾周到,一路的住行,就叫索额图的人去操心。”话说到这里,忽忆起适才见皇帝更衣出来,神色略有几分怔仲,目光总停在琳琅身上,心下顿时有了计较,又说:“外头毕竟不比宫里,身边没有得用的人,只怕不成。衣裳鞋袜、茶水点心,食用细微之处,那些大老粗们哪里懂得。”转过脸对琳琅道:“你跟了你们万岁爷去,好生替他照料着。”
  皇帝乍然听闻,意外之余欣喜不胜,不由转过脸去看琳琅,她却依规矩曲膝行了个礼,只低声应个“是”。太皇太后又道:“本朝虽然不像前明那样繁文缛节,但此去既是微服,总是不惊动人的好。苏茉尔,你去知会一声,就说以后这十余日,我将琳琅留在慈宁宫里替我裁衣裳,每日不回储秀宫去了。”
  皇帝满心欢喜,垂手请了个安,道:“谢皇祖母。”太皇太后见他眉目间满是笑意,自己也忍不住笑道:“你但凡路上小心,平安回来,便是谢我了。”皇帝连声应是,太皇太后又叮嘱了数句,皇帝方起驾去听每日下午例有的进讲。  皇帝去弘德殿听完进讲,仍旧回慈宁宫来。太皇太后人老生倦,歇了午觉还未起来。苏茉尔在内寝听值,外间殿里只有两名宫女伴着琳琅,见皇帝进来,怕惊动太皇太后,悄悄行了礼。皇帝见炕上铺了一炕的衣裳什物,微笑对她道:“还没挑好么?”
  琳琅低声道:“天气虽暖和,但三四月里,乍暖还寒,皇上多带些衣裳总是周全,但既要样子寻常,又要剪裁合身,衣料上头又不能带出上用、官用的花样,所以挑到这会子,也没拣出几件来。”
  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,问:“那你自个儿的衣裳挑好了没有?”两名宫女见皇帝这样子,悄无声息就回避下去了。琳琅道:“我已经挑好了。”起身去捧来给皇帝看,廖廖几套夹衣、纱衣,不外青碧之色。皇帝说:“偏你喜欢这样的颜色,太素净了。民间的衣饰虽不像宫里,但我想年轻女子,总应是穿红着绿吧。”琳琅道:“太皇太后打发我跟去侍候皇上衣食,我就是皇上的小丫头。”忽然顽心一起,道:“不,应当是幕府师爷的小丫头。”皇帝见她言笑晏晏,眸光流转,说不出的甜美可爱,忍不住轻声道:“本师爷既然远去投奔亲友,自然是带着家眷赴任。你不是我的小丫头,你是我的夫人。”
  她心中微动,稍停了一停,正欲说话,忽遥遥听见暖阁里苏茉尔的声音传唤宫女,知道太皇太后已经醒了,便只向皇帝微微一笑,起身去帮忙苏茉尔侍候太皇太后盥洗。
  皇帝因是微服出行,行程甚是谨密。出宫后先至索府,换乘了早就预备好的马车,由乔妆改扮的御前侍卫簇拥了,径出朝阳门,青石板官道上皆是由通县赴京的运粮大车,或百十部一列,浩浩荡荡,名副其实的车水马龙。一路只闻车声辘辘,马嘶人喧,极是繁华热闹。
  皇帝怕露了行藏,听了索额图的谏劝,一直乘车走至通县,方才停下来打尖。琳琅从未走过这样远的路,一路行来,自然觉得新奇。那些过往车马、行人各异,流水介的打眼前过去。皇帝因离京城太近,怕有人认出,弃马陪她乘车。他们这样的大队人马,非官非民,自是惹人注意。索额图办事极是妥当,带了数部大车装了箱笼,蒙得严严实实,只扮作是赴南的巨家大族。至得通县,打头站的御前侍卫早已经先至县中最大一间客栈,包下两间跨院,索额图亲自带人仔细关防了,方请皇帝下车。
  皇帝本来不觉得疲乏,换过衣裳就叫了索额图问路上详情。因着微服从权,索额图亦只行了请安礼,皇帝见他一身青绸长袍,外面只罩石青背心,微有风尘之色,和朝堂上冠服顶戴凛然威风迥异,索额图恭敬的道:“主子的福份,这一路太平。兼之这几日天气好,走这样一色的官道,不过几日功夫就可以到河间。奴才擅作主张,请主子用过饭就早些歇着。”皇帝含笑道:“你一路也辛苦了,也早些歇着吧。”
  索额图退出去,他们自带了有厨子,借了客栈的厨房做饭,一应炊具餐具俱是带了齐全,不过片刻功夫馔饮俱得了,御前侍卫总管亲自一一试了,方呈进皇帝房中。正巧琳琅换了衣裳过来,见皇帝用饭,福了一福便欲退出去,皇帝忙叫住她:“别走,咱们一块儿吃。”一边说,一边将脸微微一扬,屋子里侍候用饭的仆从皆退了出去。琳琅只得近前来,拿那素绢替皇帝拭净了牙箸,又往后退了一步,皇帝说:“这会子在外头,还讲那些规矩做什么?坐下来吧。”
  她微一迟疑,皇帝已经伸手拿了酒壶,斟上两杯酒,低声道:“夫人,请。”她眼底一热,只觉得雾气凝结,泪光里看不清皇帝的眼眸,只模糊凝视他的脸庞,不知为何,那眼泪汹涌而出,再也抑止不住。夜风甚凉,拍着那窗扇,啪啪微响。四下里静下来,远处官道上的马嘶,左近前堂客人的笑喧,隐约可闻。心中百转千迥,一瞬间转过不知多少念头。皇帝没想到她会哭,怔了一怔,这才慢慢携了她的手,只无声的攥在自己掌心。
  桌上点着红烛结了烛花,火焰跳动,璨然大放光明,旋即黯然失色,跳了一跳,复又明亮,终不似以前那样光亮照人。她低声道:“你瞧这蜡烛,结了烛花燃得太亮,就会差点熄掉。”皇帝听她语意里隐约有几分凄凉,念及她所受之种种苦楚,心中更是难过。随手抽下她发间一枝白玉钗,将烛光剔亮,说:“这世上万事你俱不用怕,万事皆有我替你担当。”她眼中依稀闪着淡薄的雾气,声音渐渐低下去:“红颜未老恩先断——”皇帝一腔话语,不由都噎在那里,过了半晌,方才道:“你原是这样以为,以为我待你。”她终于抬起头来,他的眉头微皱,眉心里便拧成川字,她缓缓道:“琳琅其实与后宫诸人无异,我怕失宠,怕你不理我,怕你冷落,怕你不高兴。怕老,怕病,怕死……怕……再也见不着你。”
  皇帝眉头缓缓舒展开来,唇际漾起笑意。两人相依相偎良久,她低声道:“只咱们两个人在这里,就像是在做梦一样。”皇帝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一丝酸楚,口中道:“怎么说是做梦,我打算过了,待得天下大定,我要将西苑、南苑、北海子全连起来,修一座大园子起来。到了那时候,咱们就上园子里住去,可以不必理会宫里那些规矩,咱们两个人在一块儿。”她嗯了一声,皇帝又道:“京里暑气重,你素来怕热,到时我在关外挑个地方,也盖园子起来,等每年进了六月,我就带你出关去避暑,行围猎鹿。咱们的日子长久着呢。”
  她璨然一笑,皇帝更是高兴,执杯在手,轻声道:“宜言饮酒,与子偕老。”
  她心底最柔软处蓦然悸动,见他眼眸之中,只有柔情万千,这一片情深似海,自己心中沉沉思绪,尽皆暂且抛却了。接过酒杯,因不会吃酒,一口吞下去,立时呛得咳嗽起来。皇帝轻轻替她拍着背,她渐渐平定了呼吸,微笑款款答道:“琴瑟在御,莫不静好。”皇帝听她对答之声柔婉清越,烛火滟滟之下,顾盼流光,直如秋水静潭,教人沉溺其间不能自拔,再也移不开眼光去。
  皇帝低声道:“此句应情而不应景,罚你应情应景。”她嫣然一笑:“这会子出门在外,没有琴,又没有瑟。你这不是故意挑剔人么?”皇帝亦笑道:“你向来能干,我倒要瞧瞧,你怎么才能无中生有,蒙混过关。”
  她轻轻咬一咬唇,极力的去想法子,皇帝见她面有难色,心中暗自好笑,说:“先吃饭,咱们吃完了饭,再慢慢儿算帐。”她这才回过味来,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,无限娇嗔,他心中不禁一荡。只觉得灯馨月明,风光旖旎无限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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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9 10:02:14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四十一章
皇帝每日遣人回京向太皇太后及太后请安,这日遣回来的是御前侍卫阿济,先往太皇太后处呈了皇帝的请安折子,复又往向太后处来。但见自垂华门外一路向里,宫女太监站着班,他是侍卫之职,不能入内宫。通传了进去,过了良久,方才见太后身边的英嬷嬷出来接了折子,他磕了头就刚退出垂华门。远远只见数人簇拥着一乘舆轿过来,忙避在一旁,垂下手去,待舆轿过去,方起身退出。
  佟贵妃由宫女搀扶,下了舆轿,早有人打起帘子,她知太后无事喜在暖阁里歪着,所以扶着宫女,缓缓进了暖阁,果见太后坐在炕上,嗒嗒的吸着水烟。她请下安去,太后叹了一口气,说:“起来吧。”她谢恩未毕,已经忍不住连声咳嗽,太后忙命人赐坐。佟贵妃明知太后叫自己过来是何缘由,待咳喘着缓过气来,道:“因连日身上不好,没有挣扎着过来给皇额娘请安,还请皇额娘见谅。”
  太后撂下烟袋,自有宫女奉上茶来,太后却没有接,只微微皱着眉说:“我都知道,你一直三灾八难的,后宫里的事又多,额娘知道你是有心无力。”顿了一顿,问:“画珠的事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  佟贵妃见她问及,只得道:“此事是安妹妹处置,我也只知是宁贵人身边的宫女,出首认罪。”太后见她并不知道首尾,只得转脸对英嬷嬷道:“打发人去叫安嫔来。”佟贵妃缠绵病榻,安嫔与德嫔每日在永和宫理六宫事务,听到太后传唤,安嫔便与德嫔一同前来。太后待二人见过礼,方问安嫔:“听说宁贵人叫你给关起来了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  安嫔恭声道:“回太后的话,今儿一早宁贵人的宫女小吉儿拿着一匣东西来见我,我当时就被唬了一跳,还请太后过目。”她是有备而来,略一示意,身侧的宫女便奉上一只桃木匣子。英嬷嬷接过去打开,里面是四个纸绞的青面獠牙的小鬼,另有一个桃木小人,身上扎着雪亮的数枝银针,桃木人心口处,用朱砂写着一个生辰八字,正是“甲午戊辰戊申戊午”,太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  安嫔道:“这等魇魔巫蛊之事,历来为太皇太后和太后所厌弃。宁贵人素蒙圣眷,没想到竟敢魇咒皇上,实实是罪大恶极。臣妾不敢擅专,与荣嫔、德嫔、宜嫔、端嫔几位姐姐商议后,又回禀了贵妃,才命人将她暂时看管起来。如何处置,正要请太后示下。”
  暖阁中极静,只听铜漏滴下,泠泠的一声。佟贵妃坐在太后近前,只听她呼吸急促,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,忙道:“皇额娘别生气,您身子骨要紧。”安嫔也道:“太后不必为了这样忘恩负义的小人,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骨。”
  太后久久不说话,最后才问:“你们打算如何处置?”
  安嫔道:“事关重大,还要请太后示下。不过祖宗家法,以魇魔之术惑乱后宫……”稍稍一顿,道:“是留不得的。是否诛连亲族,就看太后的恩典了。”魇咒皇帝,乃十恶不赦之大罪,以律例当处以极刑,并诛连九族。太后只觉烦躁莫名,道:“人命关天,此事等皇帝回宫再说。”
  德嫔听说要人性命,心下早就惴惴不安,亦道:“皇额娘说的是,事关重大,总得等皇上回宫,请了圣旨才好发落。”
  安嫔不由望了德嫔一眼,抿嘴一笑,道:“德妹妹宅心仁厚,不过宁贵人竟敢魇咒皇上,十恶不赦。妹妹这样一说,倒略显有包庇回护之嫌。”
  太后冷冷道:“皇帝素来爱重宁贵人,等他回来问清了来龙去脉,你们再讲祖宗家法也不迟。”
  安嫔道:“皇上素来处事严明,从不挟私偏袒。依臣妾愚见,妄测圣意必也遵祖宗家法行事。”话音方落,只听“砰”一声,却是太后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撂在炕桌上。唬得佟贵妃连忙站起来了,英嬷嬷忙道:“太后,宁贵人有负皇恩,着实可恶,您别气坏了身子。”太后被她这么一提醒,才缓缓道:“总之此事等皇帝回来再说。”
  佟贵妃恭声应“是”,她是副后身份,位份最高,虽在病中,但六宫事务名义上仍是她署理,她既然遵懿旨,安嫔与德嫔也只得缄然。
  皇帝半个月之后才回宫,先叫起见了朝臣,略略处置了朝中事务,然后即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,在慈宁宫用过晚膳,方去向太后请安。方至宫门,英嬷嬷已经率人迎出来,她是积年的老嬷嬷,见驾只请了个双安,悄声道:“万岁爷,太后一直说心口痛,这会子歪着呢。”
  皇帝迟疑了一下,说:“那我明儿再来给太后请安。”只听暖阁里太后的声音问:“是皇帝在外头?快进来。”皇帝便答道:“是儿子。”进了暖阁,只见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,脸上倒并无病容,见着他,含笑问:“你回来了。”皇帝倒规规矩矩行了请安礼,太后命人赐了坐,皇帝道:“太后圣躬违合,儿子这就命人去传太医。”太后道:“不过是身上有些不耐烦,歪一会子也就好了。有桩事情,我想想就生气——那可是你心爱的人。”
  皇帝听她说自己心爱的人,心中不由微微一跳,陪笑道:“皇额娘,六宫之中,儿子向来一视同仁,自觉并无偏袒。”太后不觉略带失望之色,道:“连你也这么说?那画珠这孩子是没得救了?”
  皇帝听她提到画珠,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,一颗心不由顿时放下了。旋即问:“宁贵人怎么了?”太后命英嬷嬷:“说给你们万岁爷听吧。”英嬷嬷便将事情从头讲了一遍,皇帝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,最后道:“不论是谁行此魇咒之事,其心可诛。朕自问待六宫不薄,不论君臣,只论夫妻,焉有为人妻妾者魇咒亲夫?其中必有情弊。”
  太后倒没往这上头想,听他如此说,才怔了一怔。皇帝道:“儿子这就命佟佳氏查问清楚,再来向太后禀明。”
  皇帝行事素来敏捷干脆,从太后宫中出来后即起驾去景仁宫。佟贵妃病得甚重,勉强出来接驾。皇帝见她弱不禁风,心下可怜。说:“你还是歪着吧,别强撑着立规矩了。”佟贵妃谢了恩,终究只是半倚半坐,皇帝与她说了些别来闲话,路上趣闻,倒是佟贵妃忍不住,将魇魔之事细细禀明,道:“如何处置,还请皇上示下。”稍一迟疑,又说:“太后的意思,宁贵人素得皇上爱重……”
  皇帝道:“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这六宫之中,你们哪一个人朕不爱重?”语气一转:“只是朕觉得此事蹊跷,朕自问待她不薄,她不应有怨怼之心,如何起魇咒之意?”佟贵妃素知皇帝心思缜密,必会起疑心,当下便道:“臣妾也是如此想,皇上待宁贵人情深义重,她竟然罔顾天恩,行此大逆不道之事,着实令人费解。”皇帝说:“那个出首的宫女,你再命人细细审问明白。”
  佟贵妃怕皇帝见疑,当下便命人去传了宫女小吉儿来,语气严厉的吩咐身边的嬷嬷:“此事关系重大,你们仔细拷问,她若有半点含糊,就传杖。你们要不替我问个明白,也不必来见我了。”她素来待下人宽和,这样厉言警告是未曾有过的事,嬷嬷们皆悚然惊畏,连声应是。
  那些精奇嬷嬷,平日里专理六宫琐事,最是精明能干,并不比外朝的刑名逊色,既然有贵妃懿旨许用刑,更是精神百倍。连夜严审,至第二日晌午,方问出了端倪。佟贵妃看了招认的供词,一口气换不过来,促声急咳。宫女们忙上来侍候,好容易待得咳喘稍定,她微微喘息:“我……我去乾清宫面见皇上。”
  皇帝却不在乾清宫,下朝后直接去了慈宁宫。佟贵妃只得又往慈宁宫去,方下了舆轿,崔邦吉已经率人迎出来,先给佟贵妃请了安,低声道:“贵主子来的不巧,太皇太后正歇晌午觉呢。”佟贵妃不由停下脚步,问:“那皇上呢?”崔邦吉怔了一下,立刻笑道:“万岁爷在东头暖阁里看折子呢。”佟贵妃便往东暖阁里去,崔邦吉却抢上一步,在槛外朗声道:“万岁爷,贵主子给您请安来了。”这才打起帘子。
  琳琅本立在大案前抄《金刚经》,听到崔邦吉通传,忙搁下笔迎上前来,先给佟贵妃行了礼。佟贵妃不想在这里见着她,倒是意外,不及多想。皇帝本坐在西首炕上看折子,见她进来,皇帝倒下炕来亲手搀了她一把,说:“你既病着,有什么事打发人来回一声就是了,何必还挣扎着过来。”
  佟贵妃初进暖阁见了这情形,虽见皇帝与琳琅相距十余丈,但此情此景便如寻常人家夫妻一般,竟未令人觉得于宫规君臣有碍。她忍不住心中泛起错综复杂的滋味,听皇帝如斯说,眼眶竟是一热。她自恃身份,勉力镇定,说:“魇魔之事另有内情,臣妾不敢擅专,所以来回禀皇上。”又望了琳琅一眼,见她微垂螓首立在窗下。那窗纱明亮透进春光明媚,正映在琳琅脸上,虽非艳丽,但那一种娴静婉和,隐隐如美玉光华。耳中只听皇帝道:“你先坐下说话。”转脸对琳琅道:“去沏茶来。”
  佟贵妃与他是中表之亲,如今中宫之位虚悬,皇帝虽无再行立后之意,但一直对她格外看顾,平日里相敬如宾,她到了此时方隐隐觉得,皇帝待她虽是敬重,这敬重里却总仿佛隔了一层。听他随意唤琳琅去倒茶,蓦然里觉得,在这暖阁之中,这个位份低下的常在竟比自己这个贵妃,似乎与皇帝更为亲密,自己倒仿佛像是客人一般,心中怅然若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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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9 10:16:00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四十二章
琳琅答应一声去了,佟贵妃定了定神,缓缓道:“事情倒真如皇上所说,另有蹊跷,那宫女招认,说是端嫔指使她攀污宁贵人,那些魇魔之物,亦是端嫔命人从宫外夹带进来,以作伪证。臣妾已经命人将夹带入宫私相传递魇魔之物的太监、宫女皆锁了起来,他们也都招认了。臣妾怕另生事端,已经命两名嬷嬷去陪伴端嫔,如何处置,还请皇上示下。”
  皇帝缄默良久,佟贵妃见他眉头微蹙,眉宇间却恍惚有几分倦怠之意,她十四岁入侍宫中,与皇帝相处多年,甚少见他有这样的倦色,心下茫然不知所措。皇帝的声音倒还是如常平静:“审,定要审问清楚。你派人去问端嫔,朕哪里亏待了她,令她竟然如此大逆不道。你跪安吧,朕乏了。”
  琳琅端了茶盘进来,佟贵妃已经退出去了。她见皇帝倚在炕几之上,眼睛瞧着折子,那一枝上用紫毫搁在笔架上,笔头的朱砂已经渐渐涸了。她便轻轻唤了声:“皇上。”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,微微叹了口气:“她们成日的算计,算计荣宠,算计我,算计旁人。这宫里,一日也不叫人清净。”
  她就势半跪半坐在脚踏上,轻声道:“那是因为她们看重皇上,心里惦记皇上,所以才会去算计旁人。”皇帝唔了一声,问:“那你呢,你若是看重我,心里惦记我,是否也会算计我?”
  她心里陡然一阵寒意涌起,见他目光清冽,直直的盯着自己,那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不可测,她心中怦怦乱跳,几乎是本能般脱口道:“琳琅不敢。”皇帝却移开目光去,伸出手臂揽住她,轻声道:“我信你不会算计我,我信你。”
  她心底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,皇帝的手微微有些发冷,轻而浅的呼吸拂过她的鬓边,她乌发浓密,碎发零乱的绒绒触动在耳畔。她想起小时候嬷嬷给自己梳头,无意间碎碎念叨:“这孩子的头发生得这样低。”后来才听人说,头发生的低便是福气少,果然的,这一生福薄命舛。到了如今,已然是身在万丈深渊里,举首再无生路,进退维谷,只是走得一步便算一步,心下无限哀凉,只不愿意抬起头。紫檀脚踏本就木质坚硬,她一动不动的半跪在那里,只是懒怠动弹。脚蜷得久了,酥酥的一阵麻意顺着膝头痹上来。皇帝却亦是不动,他腰际明黄佩带上系着荷包正垂在那炕沿,御用之物照例是绣龙纹,千针万线纳绣出狰狞鲜活。她不知为何有些怅然,就像是丢了极要紧的东西,却总也记不得是丢了什么一样,心里一片空落落的难过。
  太皇太后歇了午觉起来,皇帝已经去了弘德殿。晌午后传茶点,琳琅照例侍候太皇太后吃茶。太皇太后论了茶砖的好坏,又说了几句旁的话,忽然问:“琳琅,魇魔之事你怎么看。”琳琅微微一惊,忙道:“琳琅位份低微,不敢妄议六宫之事。”太皇太后微微一笑,说:“你的位份,我早就跟皇帝说过了,原本打算万寿节晋你为贵人,偏生你一直病着。赶明儿挑个好日子,就叫内务府去记档。”琳琅听她误解,越发一惊,说道:“太皇太后,琳琅并无此意,太皇太后与皇上待琳琅的好,琳琅都明白,并不敢妄求旁的。”
  太皇太后道:“好孩子,我知道你并不看重位份虚名,可是旁人看重这些,咱们就不能让她们给看轻了。皇帝是一国之君,在这六宫里,他愿意抬举谁,就应该抬举谁。咱们大清的天子,心里喜欢一个人,难道还要偷偷摸摸的不成?”
  琳琅心下一片混乱,只见太皇太后含笑看着自己,眼角的浅浅淡纹,显出岁月沧桑,但那一双眼睛却并没有老去,光华流转似千尺深潭,深不可测,仿佛可以看进人心底深处去。她心下更是一种惶然的惊惧,勉强镇定下来,轻声道:“谢太皇太后恩典,琳琅知道您素来疼惜琳琅,只是琳琅出身卑贱,皇上对琳琅如此眷顾,已经是琳琅莫大的福气。太皇太后再赏赐这样的恩典,琳琅实实承受不起,求太皇太后体恤。”
  太皇太后向苏茉尔笑道:“你瞧这孩子,贵人的位份,旁人求之不得,独独她像是唯恐避之不及。”转过脸对琳琅道:“你前儿做的什么花儿酪,我这会子怪想着的。”琳琅答:“不知太皇太后说的是不是芍药清露蒸奶酪?”太皇太后点头道:“就是这个。”琳琅便微笑道:“我这就去替老祖宗预备。”福了一福,方退了出去。
  太皇太后注视她步态轻盈,退出了暖阁,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了,缓缓对苏茉尔道:“她见事倒明白。”苏茉尔缄默不言,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:“你还记不记得,那年福临要废黜皇后,另立董鄂氏为后,董鄂说的那一句话?”苏茉尔答道:“奴才当然记得,当时您还说过,能说出这句话,倒真是个心思玲珑剔透的人儿。先帝要立董鄂皇贵妃为后,皇贵妃却说:‘皇上欲置臣妾炭火其上乎?’”
 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:“她们百般算计,哪里知道在这后宫里,三千宠爱在一身,其实就好比架在那熊熊燃着的火堆上烤着。捧的越高,嫉妒的人就越多,自然就招惹祸事。”顿了一顿,说:“皇帝就是深知这一点,才使了这招‘移祸江东’,将那个宁贵人捧得高高儿的,好叫旁人全去留意她了。”
  苏茉尔道:“皇上睿智过人。”
  太皇太后又长长叹了一口气,淡然反问:“还谈什么睿智?竟然不惜以帝王之术驾驭臣工的手段来应对后宫,真是可哀可怒。”苏茉尔又缄默良久,方道:“万岁爷也是不得己,方出此下策。”
  太皇太后道:“给她们一些教训也好,省得她们成日自作聪明,没得弄得这六宫里乌烟瘴气的。”脸上不由浮起忧色:“现如今叫我揪心的,就是玄烨这心太痴了。有好几回我眼瞅着,他明明瞧出琳琅是虚意承欢,却若无其事装成浑然不知。他如今竟然在自欺欺人,可见无力自拔已经到了何种地步。”
  苏茉尔低声道:“这位卫主子,既不是要位份,又不是想争荣宠,她这又是何苦。”
  太皇太后道:“我瞧这中间定还有咱们不知道的古怪,不过依我看,她如今倒只像想自保,这宫里想站住脚,并不容易,你不去惹人家,人家自会来惹你,尤其皇帝又撂不下她,她知道那些明枪暗箭躲不过,所以想着自保。”叹了口气:“这虽不是什么坏事,可迟早我那个痴心的傻孙儿会明白过来,等到连自欺欺人都不能的那一天,还保不齐是个什么情形。”
  苏茉尔深知她的心思,忙道:“万岁爷素来果毅决断,必不会像先帝那样执迷不悟。”
  太皇太后忽然轻松一笑:“我知道他不会像福临一样。”她身后窗中透出晌午后的春光明媚,照着她身上宝蓝福寿绣松鹤的妆花夹袍,织锦夹杂的金线泛起耀眼的光芒,她凝望着那灿烂的金光,慢条斯理伸手捋顺了襟前的流苏:“咱们也不能让他像福临一样。”
  皇帝这一阵子听完进讲之后,皆是回慈宁宫陪太皇太后进些酒膳,再回乾清宫去。这日迟迟没有回来,太皇太后心生惦记,打发人去问,过了半晌回来道:“万岁爷去瞧端主子了。”
 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,像是有些感慨,说:“一日夫妻百日恩,去见一面也是应该。”转过脸来将手略抬,琳琅忙奉上茶碗,窗外斜晖脉脉,照进深广的殿里,光线便黯淡下来,四面苍茫暮色渐起,远处的宫殿笼在霭色中,西窗下日头一寸一寸沉下去。薄薄的并没有暖意,寒浸浸的倒凉得像秋天里了。她想着有句云:东风临夜冷于秋。原来古人的话,果然真切。
  其实皇帝本不愿去见端嫔,还是佟贵妃亲自去请旨,说:“端嫔至今不肯认罪,每日只是喊冤。臣妾派人去问,她又什么都不肯说,只说要御前重审,臣妾还请皇上决断。”皇帝本来厌恶端嫔行事阴毒,听佟贵妃如此陈情,念及或许当真有所冤屈,终究还是去了。
  端嫔仍居咸福宫,由两名精奇嬷嬷陪伴,形同软禁。御驾前呼后拥,自有人早早通传至咸福宫,端嫔只觉望眼欲穿,心中早就焦虑如焚。但见斜阳满院,其色如金,照在那影壁琉璃之上,刺眼夺目。至窗前望了一回,又望了一回,方听见敬事房太监“啪啪”的击掌声,外面宫女太监早跪了一地,她亦慌忙迎下台阶,那两名精奇嬷嬷,自是亦步亦趋的紧紧跟着。只见皇帝款步徐徐而至,端嫔勉强行礼如仪:“臣妾恭请圣安。”只说得臣妾二字,已经呜咽有声。待皇帝进殿内方坐下,她进来跪在炕前,只是嘤嘤而泣。皇帝本来预备她或是痛哭流涕,或是苦苦纠缠,倒不防她只是这样掩面饮泣,淡然道:“朕来了,你有什么冤屈就说,不必如此惺惺作态。”
  端嫔哭道:“事到如今,臣妾百口莫辩,可臣妾实实冤枉,臣妾便是再糊涂,也不会魇咒皇上。”皇帝心中厌烦,道:“那些宫女太监都招认了,你也不必再说。朕念在素日的情份,不追究你的家人便是了。”端嫔唬得脸色雪白,跪在当地身子只是微微发抖:“皇上,臣妾确是冤枉。那魇魔之物确实是臣妾一时鬼迷心窍,托人递进宫来,可是皇上的生庚八字……那桃木傀人儿上的八字不是臣妾写的,不不,那桃木傀人上臣妾本是写着宜嫔的生庚八字。臣妾一时糊涂,只是想嫁祸给宁贵人。只盼皇上一生气不理她了。可是臣妾真的是被人冤枉,皇上,臣妾纵然粉身碎骨,也不会去魇咒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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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9 10:22:20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四十三章
皇帝听她颠三倒哭诉着,一时只觉真假难辩,沉吟不语。端嫔抽泣道:“臣妾罪该万死……如今臣妾都已从实禀明,还求皇上明查。臣妾自知罪大恶极,可是臣妾确实冤枉,且不论君臣,只论人伦,臣妾怎么会魇咒皇上?”
  皇帝淡然道:“朕当然要彻查,朕倒要好生瞧瞧,这个以魇咒之术来栽赃陷害的小人到底是谁。”
  皇帝素来行事果决,旋即命人将传递魇魔之物进宫的宫女、太监,所有相干人等,在慎刑司严审。谁知就在当天半夜里,出首告发的宫女小吉儿忽然自缢死了。皇帝下朝后才闻奏此事,震怒非常,正巧宫女递上茶来,手不由一举,眼瞧着便要向地上掼去,忽然又慢慢将那茶碗放了下来。琳琅只见他鼻翕微动,知道是怒极了,一声不响,只跪在那里轻轻替太皇太后捶着腿。
  太皇太后倒是一脸的心平气和:“我看她倒是自个儿胆小,所以才寻了短见。可怜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家,哪里见过这阵仗。吃不住刑或是一时想不开,也是有的。”皇帝倒是极快的亦镇定下来,伸手端了那茶慢慢吃着。
  太皇太后又道:“依我看,这事既然到了如此地步,不如先撂着,天长日久自然就显出来了。至于那宫女,想想也怪可怜的,不再追究她家里人就是了。”宫人在宫中自戕乃是大逆不道,势必要连坐亲眷。皇帝明白她的意思,欠身答了个“是”。太皇太后望了琳琅一眼,吩咐她:“去瞧瞧有什么吃的,你们万岁爷这会子准饿了。”
  琳琅奉命去了,太皇太后瞧着她出了暖阁,方才道:“你今儿是怎么了,这样沉不住气。”
  皇帝道:“孙儿是不明白,皇祖母为何如此。”
 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,说:“其实这事你心里再明白不过,就是那宁贵人将计就计,反陷了端嫔在那陷阱里。也不怪你生气,她们是闹得过份。不过那画珠是你皇额娘赏给你的人,老话儿说的好,打老鼠莫伤了玉瓶。魇咒皇帝是忤逆大案,这事若再追下去,牵涉的人越多,越是让人笑话。我这个皇祖母,就做一回恶人罢。”
  皇帝听她一一点破,一腔的话只得闷在那里,缄默不语。太皇太后又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,像这样三纲五常都不顾的人还留在后宫里,确实是个祸害。”略一沉吟,轻轻击了两下手掌。
  崔邦吉便进来垂手听命,太皇太后道:“你去延禧宫传旨,赏宁贵人雄黄酒一壶,不必来谢恩了。”崔邦吉怔了一下,陪笑道:“太皇太后,这离端午节还早,只怕他们还没有预备下这个。”太皇太后头也没抬,只慢慢用那碗盖拨开那茶叶,沉声只说:“糊涂!”崔邦吉这才明白过来,心中一悚,不声不响磕了个头,自去了。
  琳琅命人传了点心回来,正巧遇上崔邦吉领人捧了酒出去。匆忙间顶头差点撞上,崔邦吉忙打个千:“奴才该死,冒犯主子。”琳琅待下人素来和气,且是太皇太后面前的总管太监,所以微笑答:“谙达说哪里话。是我自个儿走得急了些,没瞅见谙达出来。”崔邦吉道:“奴才还有差事,主子恕奴才先告退。”
  琳琅心里微觉奇怪,见他去得远了,却听锦秋说:“听说是又赏了宁主子东西,这位宁主子,倒真是有福气,连太皇太后都这样待见她。”琳琅倒也没放在心上。她每日皆是陪太皇太后与皇帝用晚膳,太皇太后歇了午觉犹未起来,皇帝起驾去了弘德殿,她便在暖阁里替太皇太后绣手帕,这日她没来由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,兼之做了半日针线,眼眩头晕,便先放下活计,叫锦秋:“到园子里走动走动。”
  天气渐热,园子里翠柳繁花,百花开到极盛,却渐渐有颓唐之势。锦秋陪着她慢慢看了一回花,又逗了一回鸟,不知不觉走得远了,远远却瞧见三四个太监提携着些箱笼铺盖之属,及至近前才瞧见为首的正是廷禧宫当差的小林。见了她忙垂手行礼,琳琅见他们所携之物中有一个翠钿妆奁匣子十分眼熟,不由诧异道:“这都是宁贵人的东西——你们这是拿到哪里去?”
  小林磕了一个头,含含糊糊道:“回主子话,宁贵人没了。”
  琳琅吃了一惊,半晌说不出话来,过了许久方才喃喃反问:“没了?”小林道:“今儿午后突然生了急病,还没来得及传召太医就没了。刚刚已经回了贵主子,贵主子听见说是绞肠痧,倒叹了好几声。依规矩这些个东西都不能留了,所以奴才们拿到西场子去焚掉。”
  琳琅震骇莫名,脱口问:“那皇上怎么说?”小林道:“还没打发人去回万岁爷呢。”琳琅这才自察失言,勉强一笑,说:“那你们去吧。”小林“嗻”了一声,领着人自去了。琳琅立在那里,远远瞧着他们在绿柳红花间越走越远,渐渐远得瞧不分明了。那下午晌的太阳本是极暖,她背心里出了微汗,一丝丝的微风扑上来,犹带那花草的清淡香气,却叫人觉得寒意侵骨。
  因着办喜事,明珠府上却正是热闹到了极处。他以首辅之尊,圣眷方浓,府上宾客自是流水介涌来。连索额图亦亲自上门来道贺,他不比旁人,明珠虽是避客,却也避不过他去,亲自迎出滴水檐下。宾主坐下说了几句闲话,索额图又将容若夸奖了一番,道:“公子文武双全,甚得皇上器重,日后必是鹏程万里。”明珠与他素来有些心病,只不过打着哈哈,颇为谦逊了几句,又道:“小儿夫妇此时进宫谢恩去了,不然怎么样也得命小儿前来给索相磕头,以谢索相素来的照拂。”
  纳兰与新妇官氏入宫去谢恩,至了宫门口,官氏入后宫去面见佟贵妃,纳兰另由太监领着去面圣,那太监引着他从夹道穿过,又穿过天街,一直走了许久,方停在了一处殿室前。那太监尖声细气道:“请大人稍侯,回头进讲散了,万岁爷的御驾就过来。”
  纳兰久在宫中当差,见这里是敬思殿,离后宫已经极近,不敢随意走动,因皇帝每日的进讲并无定时,有时君臣有兴,讲一两个时辰亦是有的。刚等了一会儿,忽然见一名小太监从廊下过来,趋前向他请了个安,却低声道:“请纳兰大人随奴才这边走。”纳兰以为是皇帝御前的小太监,忽又换了地方见驾,此事亦属寻常,没有多问便随他去了。
  这一次却顺着夹道走了许久,一路俱是僻静之地,他心中方自起疑,那小太监忽然停住了脚,说:“到了,请大人就在此间稍侯。”他举目四望,见四面柔柳生翠,啼鸟闲花,极是幽静,不远处即是赤色宫墙,四下里却寂无人声。此处他却从未来过,不由开口道:“敢问公公,这里却是何地。”那小太监却并不答话,微笑垂手打了个千儿便退走了,他心中越发疑惑,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极清和的声音说道:“这里冷清清的,我倒觉得身上发冷,咱们还是回去吧。”
  这一句话传入耳中,却不吝五雷轰顶,心中怦怦直跳,只是想:是她么?难道是她?真的是她么?竟然会是她么?本能就举目望去,可恨那树木枝叶葳蕤挡住了,看不真切。只见隐隐绰绰两个人影,他心下一片茫然失措,恰时风过,吹起那些柳条,便如惊鸿一瞥间,已经瞧见那玉色衣衫的女子,侧影姣好,眉目依稀却是再熟悉不过。只觉得轰一声,似乎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来,当下心中一窒,连呼吸都难以再续。
  琳琅掠过鬓边碎发,觉得自己的手指触着脸上微凉,碧落道:“才刚不说听说这会子进讲还没散呢,只怕还有阵子功夫。”琳琅正欲答话,忽然一抬头瞧见那柳树下有人,正痴痴的望着自己。她转脸这一望,却也痴在了当地。园中极静,只闻枝头啼莺婉啭,风吹着她那袖子离了手腕,又伏贴下去,旋即又吹得飘起来……上用薄江绸料子,绣了繁密的花纹,那针脚却轻巧若无,按例旗装袖口只是七寸,绣花虽繁,颜色仍是极素淡……碧色丝线绣在玉色底上,浅浅波漪样的纹路……衣袖飘飘的拂着腕骨,若有若无的一点麻,旋即又落下去。她才觉得自己一颗心如那衣袖一般,起了又落,落了又起。
  碧落也已经瞧见树下立有陌生男子,心下骇异,喝问:“什么人?”
  纳兰事出仓促,一时未能多想,眼前情形已经是失礼,再不能失仪。心中转过一千一万个念头,半晌才回过神来,木然而本能的行下礼去,心中如万箭相攒,痛楚难当。口中终究一字一字道出:“臣……纳兰性德给卫主子请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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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9 10:26:41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四十四章
裕亲王福全正巧也进宫来给太皇太后请安,先陪着皇帝听了进讲。皇帝自去年开博学鸿儒科,取高才名士为侍读、侍讲、编修、检讨等官,每日在弘德殿做日课的进讲。皇帝素性好学,这日课却是从不中断。这一日新晋的翰林张英进讲《尚书》,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。皇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,福全也是耐着性子。待进讲已毕,李德全趋前道:“请万岁爷示下,是这就起驾往慈宁宫,还是先用点心。”
  皇帝瞧了瞧案上的西洋自鸣钟,说:“这会子皇祖母正歇午觉,咱们就先不过去吵扰她老人家。”李德全便命人去传点心,皇帝见福全强打精神,隐隐好笑,说:“小时候咱们背书,你就是这样子,如今也没见进益半分。”福全笑道:“皇上从来是好学不倦,臣却是望而却步。”皇帝兴味盎然道:“那时朕也顽劣,每日就盼下了学,便好去布库房里玩耍。”福全道:“臣当然记得,皇上年纪小,所以总是赢得少。”皇帝知道他有意窜掇起自己的兴致来,此时也正高兴,便笑道:“明明是你输得多。”福全道:“皇上还输给臣一只青头大蝈蝈呢,这会子又不认帐了。”皇帝道:“本来是你输了,朕见你懊恼,才将那蝈蝈让给你。”
  福全笑道:“那次明明是臣赢了,皇上记错了。”一扯起幼时的旧帐,皇帝却哑然失笑,道:“咱们今儿再比,看看是谁输谁赢。”福全正巴不得引得他高兴,当下道:“那臣与皇上今日再比过。”
  皇帝亦是高兴,当下便换了衣裳,与福全一同去布库房。忽又想起一事来,嘱咐李德全:“刚才说容若递牌子请安,你传他到布库房来见朕。”李德全“嗻”了一声,回头命小太监去了,自己依旧率着近侍,不远不近的跟在皇帝后头。
  皇帝兴致甚好,兼换了一身轻衣薄靴,与福全一路走来,忆起童年的趣事,自是谈笑风生。至布库房前,去传唤容若的小太监气吁吁的回来了,附耳悄声对李德全说了几句话,偏偏皇帝一转脸看见了。皇帝对内侍素来严厉,喝斥道:“什么事鬼鬼祟祟?”
  那小太监吓得“扑”跪在地上,磕了一个头却不敢作声,只偷瞥李德全。李德全见瞒不过,趋前一步,轻声道:“万岁爷息怒……奴才回头就明白回奏主子。”福全最是机灵,见事有尴尬,急中生智,对皇帝道:“万岁爷,臣向皇上告个假,臣乞假去方便,臣实在是……忍无可忍。”
  按例见驾,皇帝不示意臣子跪安,臣子不能自行退出。福全陪皇帝这大半晌功夫,皇帝想必他确实是忍无可忍,忍不住笑道:“可别憋出毛病来,快去罢。”自有小太监引福全去了,皇帝唇角的笑意却渐渐淡了,问李德全:“什么事?”
  李德全见周围皆是近侍的宫女太监,此事却不敢马虎,亦是附耳悄声向皇帝说了几句话,他这样悄声回奏,距离皇帝极近,却清晰的听着皇帝的呼吸之声,渐渐夹杂一丝紊乱,皇帝却是极力自持,调均了呼吸,面上并无半分喜怒显现出来,过了良久,却道:“此事不可让人知道。”
  福全回来布库房中,那布库房本是极开阔的大敞厅,居中铺了厚毡,四五对布库斗得正热闹。皇帝居上而坐,李德全侍立其侧,见他进来,却向他丢个眼色,他顺视线往下看去,李德全的右手中指却轻轻搭在左手手腕上,这手势表明皇帝正生气,福全见皇帝脸色淡然,一动不动端然而坐,瞧不出什么端倪,只是那目光虽瞧着跳着“黄瓜架”的布库,眼睛却是瞬也不瞬。他心中一咯噔,知道皇帝素来喜怒不愿形于色,唯纹丝不动若有所思时,已经是怒到了极处,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。
  他又望了李德全一眼,李德全不易觉察的摇了摇头,示意与他无关,他虽然放下半颗心来,忽听小太监进来回话:“启禀万岁爷,纳兰大人传到。”
  皇帝的眉头不易觉察的微微一蹙,旋即道:“叫他进来吧。”
  纳兰恭敬行了见驾的大礼,皇帝淡然道:“起来吧。”忽然一笑,对他说:“今天是你大喜,你正经应当去给裕亲王磕个头,他可是大媒人。”纳兰便去向福全行了礼,福全心中正是忐忑,忙亲手搀了起来。忽听皇帝道:“朕也没什么好赏你的,咱们来摔一场,你赢了,朕赐你为巴图鲁,你输了,今儿不许进洞房,罚你在这里替我抄一夜四书。”福全听他虽是谐笑口吻,唇角亦含着笑,那眼中却殊无笑意。心中越发一紧,望了纳兰一眼,纳兰略一怔仲,便恭声道:“微臣遵旨。”
  其时满洲入关未久,宗室王公以习练摔跤为乐。八旗子弟,无不自幼练习角力摔跤,满语称之为“布库”。朝廷便设有专门的善扑营,前身即是早年擒获权臣鳌拜的布库好手。皇帝少年时亦极喜此技,几乎每日必要练习布库,只是近几年平定三藩,军政渐繁,方才渐渐改为三五日一习,但依旧未曾撂下这功夫。纳兰素知皇帝擅于布库,自己虽亦习之,却不曾与皇帝交过手,心中自然不安,已经打定了主意。
  皇帝双掌一击,场中那些布库皆停下来,恭敬垂手退开,福全欲语又止,终究还是道:“皇上……”皇帝微笑道:“等朕跟容若比过,咱们再来较量。”李德全忙上前来替皇帝宽去外面大衣裳,露出里面一身玄色薄紧短衣,纳兰也只得去换了短衣,先道:“臣僭越。”方才下场来。
  皇帝却是毫不留情,不等他跳起第二步,已经使出绊子,纳兰猝不防及,砰一声已经重重被皇帝摔在地上。四面的布库见皇帝这一摔干净利落,敏捷漂亮,不由轰然喝采。纳兰起立道:“臣输了。”
  皇帝道:“这次是朕攻其不备,不算,咱们再来。”纳兰亦是幼习布库,功底不薄,与皇帝摔角,自然守得极严,两人周旋良久,皇帝终究瞧出破绽,一脚使出绊子,又将他重重摔在地上。纳兰只觉头晕目眩,只听四面采声如雷,他起身道:“微臣又输了。”
  “你欺君罔上!”皇帝面色如被严霜,一字一顿的道:“你今儿若不将真本事显露出来,朕就问你大不敬之罪。”
  纳兰悚然一惊,见皇帝目光如电,冷冷便如要看得穿透自己的身体一样,忍不住打了个激灵。等再行交手,防守得更加严密,只听自己与皇帝落足厚毡之上,沉闷有声,一颗心却跳得又急又快,四月里天气已经颇为暖和,这么一会子功夫,汗珠子已经冒出来,汗水痒痒的顺着脸颊往下淌。就像适才在园子里,那些柳叶拂过脸畔,微痒灼热,风里却是幽幽的清香。他微一失神,脚下陡然一突,只觉天旋地转,砰一声又已重重摔在地上,这一摔却比适才两次更重,只觉脑后一阵发麻,旋即钻心般的巨痛袭来,皇帝一肘却压在他颈中,使力奇猛,他瞬时窒息,皇帝却并不松手,反而越压越压,他透不过气来,本能用力挣扎,视线模糊里只见皇帝一双眼睛狠狠盯着自己,竟似要喷出火来,心中迷迷糊糊惊觉——难道竟是要扼死自己?
  他用力想要挣脱,可是皇帝的手肘便似有千钧重,任凭他如何挣扎仍是死死压在那里,不曾松动半分。他只觉得血全涌进了脑子里,眼前阵阵发黑,两耳里响起嗡嗡的鸣声,再也透不出一丝气来,手中乱抓,却只拧住那地毡。就在要陷入那绝望黑寂的一刹那,忽听似是福全的声音大叫:“皇上!”
  皇帝骤然回过神来,猛得一松手。纳兰乍然透过气来,连声咳嗽,大口大口吸着气,只觉脑后巨痛,颈中火辣辣的便似刚刚吞下去一块火炭,本能用手按在自己颈中,触手皮肉焦痛,只怕已经扼得青紫,半晌才缓过来。起身行礼,勉强笑道:“臣已经尽了全力,却还是输了,请皇上责罚。”
  皇帝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,接了李德全递上的热手巾,匆匆拭了一把脸上的汗,唇际倒浮起一个微笑:“朕下手重了些,没伤着你吧?”纳兰答:“皇上对臣已经是手下留情,臣心里明白,还请皇上责罚。”
  皇帝又微微一笑,道:“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,朕为什么要责罚你?你回去好好陪着你的新夫人,也就是了。”却望也不曾望向他一眼,只说:“朕乏了,你跪安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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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9 10:32:58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四十五
福全陪着皇帝往慈宁宫去,太皇太后才歇了午觉起来。祖孙三人用过点心,又说了好一阵子的话,福全方才跪安,皇帝也起身欲告退,太皇太后忽道:“你慢些走,我有话问你。”皇帝微微一怔,应个“是”,太皇太后却略一示意,暖阁内的太监宫女皆垂手退了下去,连崔邦吉亦退出去,苏茉尔随手就关上了门,依旧回转来侍立太皇太后身后。
  暖阁里本有着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,极是透亮豁畅,太皇太后坐在炕上,那明亮的光线将映着头上点翠半钿,珠珞都在那光里透着润泽的亮光。太皇太后凝视着他,那目光令皇帝转开脸去,不知为何心里不安起来。
  太皇太后却问:“今儿下午的进讲,讲了什么书?”皇帝答:“今儿张英讲的《尚书》。”太皇太后道:“你五岁进学,皇祖母这几个孙儿里头,你念书是最上心的。后来上书房的师傅教《大学》,你每日一字不落将生课默写出来,皇祖母欢喜极了,择其精要,让你每日必诵,你可还记得?”
  皇帝见她目光炯炯,紧紧盯住自己,不得不答:“孙儿还记得。”
  太皇太后又是一笑,道:“那就说给皇祖母听听。”
  皇帝嘴角微微一沉,旋即抬起头来,缓缓道:“有国者不可以不慎,辟则为天下翏矣。”  太皇太后问:“还有呢?”
  “道得众则得国,失众则失国。”皇帝的声音平和,听不出任何涟漪:“此谓国不以利为利,以义为利也。”
  太皇太后点一点头:“难为你还记得——有国者不可以不慎,你今儿这般行事,传出去宗室会怎么想?群臣会怎么想?言官会怎么想?你为什么不干脆扼死了那纳兰性德,我待要看你怎么向天下人交待!”语气陡然森冷:“堂堂大清的天子,跟臣子争风吃醋,竟然到动手相搏,你八岁践祚,十九年来险风恶浪,皇祖母瞧着你一一挺过来,到了今天,你竟然这样自暴自弃。”轻轻的摇一摇头:“玄烨,皇祖母这些年来苦口婆心,你都忘了么?”
  皇帝曲膝跪下,低声道:“孙儿不敢忘,孙儿以后必不会了。”
  太皇太后沉声道:“你根本忘不了!”抽出大迎枕下铺的三尺黄绫子,随手往地上一掷,那绫子极轻薄,飘飘拂拂在半空里展开来,像是晴天碧空极遥处一缕柔云,无声无息落在地上。太皇太后吩咐苏茉尔道:“拿去给琳琅,就说是我赏她。”皇帝如五雷轰顶,见苏茉尔答应着去拾,情急之下一手将苏茉尔推个趔趄,已经将那黄绫紧紧攥住,叫了一声:“皇祖母”,忽然惊觉来龙去脉,犹未肯信,喃喃自语:“是您——原来是您。”
  皇帝紧紧攥着那条黄绫,只是纹丝不动,过了良久,声音又冷又涩:“皇祖母为何要逼我。”太皇太后柔声道:“好孩子,你还记不记得,小时候你臂上生了疽疮,痛得厉害,每日发着高热不退,吃了那样多的药,总是不见好。是御医用刀将皮肉生生划开,你年纪那样小,却硬是一声都没有哭,眼瞧着那御医替你挤净脓血,后来疮口才能结痂痊愈。”轻轻执起皇帝的手:“皇祖母一切都是为你好。”
  皇帝心中大恸,仰起脸来:“皇祖母,她不是玄烨的疽疮,她是玄烨的命。皇祖母断不能要了孙儿的命去。”
  太皇太后望着他,眼中无限怜惜:“你好糊涂。起先皇祖母不知道——汉人有句话,强扭的瓜不甜。咱们满洲人也有句话,长白山上的天鹰与吉林乌拉(满语,松花江)里的鱼儿,那是不会一块儿飞的。”伸出手搀了皇帝起来,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,依旧执着他的手,缓缓的道:“她心里既然有别人,任你对她再好,她心里也难得有你,你怎么还是这样执迷不悟。后宫妃嫔这样多,人人都巴望着你的宠爱,你何必要这样自苦。”
  皇帝道:“后宫妃嫔虽多,只有她明白孙儿,只有她知道孙儿要什么。”
  太皇太后忽然一笑,问:“那她呢?你可明白她?你可知道她要什么?”对苏茉尔道:“叫碧落进来。”
  碧落进来,因是日日见驾的人,只曲膝请了个双安。太皇太后问她:“卫主子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?”碧落想了想,说:“主子平日里,不过是读书写字,做些针线活计。奴才将主子这几日读的书,还有针黹箧子都取来了。”
  言毕将些书册并针线箧都呈上,太皇太后见那些书册是几本诗词,并一些佛经,只淡淡扫了一眼,皇帝却瞧见那箧内一只荷包绣工精巧,底下穿着明黄穗子,便知是给自己做的,想起昔日还是在乾清宫时,她曾经说起要给自己绣一只荷包,这是满洲旧俗,新婚的妻子,过门之后是要给夫君绣荷包,以证百年好合,必定如意。后来这荷包没有做完,却叫种种事端给耽搁了。皇帝此时见着,心中触动前情,只觉得凄楚难言。太皇太后伸手将那荷包拿起,对碧落道:“这之前的事儿,你从头给你们万岁爷讲一遍。”碧落道:“那天主子从贵主子那里回来,就像是很伤心的样子。奴才听见她说,想要个孩子。”皇帝本就心思杂乱,听到这句话,心中一震。只听碧落道:“万岁爷的万寿节,奴才原说,请主子绣完了这荷包权作贺礼,主子再三的不肯,巴巴儿的写了一幅字,又巴巴儿的打发奴才送去。”太皇太后问:“是幅什么字?”
  碧落陪笑道:“奴才不识字,再说是给万岁爷的寿礼,奴才更不敢打开看。奴才亲手交给李谙达,就回去了。主子写了些什么,奴才不知道。”太皇太后就道:“你下去吧。”
  皇帝坐在那里,只是默不作声,太皇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,说:“她写了幅什么字,碧落不知道,我也不曾知道。可我敢说,你就是为她这幅字,心甘情愿自欺欺人!如今你难道还不明白,她何尝有过半分真心待你?她不过是在保全自己,是在替自己前途打算——她想要个孩子,也只不过为着这宫里的妃嫔,若没个孩子,就是终身没有依傍。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指望你的心思,她从来未曾想过要倚仗你过一辈子,她从来不曾信过你。她明知你待她一片赤诚,她竟然就是用这赤诚将你玩弄于股掌之上!”
  太皇太后又道:“若是旁的事情,一百件一千件皇祖母都依你,可是你看,你这样放不下,这件事终归是你梗在心上的一根刺,时时刻刻都会让你乱了心神。你让纳兰性德去管上驷院,打发得他远远儿的,可是今儿你还是差点扼死了他。他是谁?他是咱们朝中重臣明珠的长子,你心中存着私怨,岂不叫臣子寒心?”
  太皇太后轻轻吁了口气:“刮骨疗伤,壮士断腕。长痛不如短痛,你是咱们满洲顶天立地的男儿,更是大清的皇帝,万民的天子,更要拿得起,放得下。就让皇祖母替你了结这桩心事。”
  皇帝心下一片哀凉,手中的黄绫子攥得久了,汗濡湿了潮潮的腻在掌心,怔怔瞧着窗外的斜阳,照在廊前如锦繁花上,那些芍药开得正盛,殷红如胭脂的花瓣让那金色的余晖映着,越发如火欲燃,灼痛人的视线。耳中只听到太皇太后轻柔如水的声音:“好孩子,皇祖母知道你心里难过,赫舍里去的时候,你也是那样难过,可日子一久,不也是渐渐忘了。这六宫里,有的是花儿一样漂亮的人,再不然,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,满蒙汉军八旗里,什么样的美人,什么样的才女,咱们全都可以挑了来做妃子。”
  皇帝终于开了口,声音却是飘忽的,像是极远的人隔着空谷说话,隐约似在天边:“那样多的人,她不是最美,也不是最好,甚至她不曾以诚相待,甚至她算计我,可是皇祖母,孙儿没有法子,孙儿今日才明白皇阿玛当日对董鄂皇贵妃的心思,孙儿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去死。”
  太皇太后只觉太阳穴突突乱跳,额上青筋迸起老高,扬手便欲一掌掴上去。见他双眼望着自己,眼底痛楚、凄凉、无奈相织成一片绝望,心底最深处怦然一动,忽然忆起许久许久以前,久得像是在前世了。也曾有人这样眼睁睁瞧着自己,也曾有人这样对自己说:“她不是最美,也不是最好,甚至她不曾以诚相待,甚至她算计我,可是我没有法子。”那样狂热的眼神,那样灼热的痴缠,心里最最隐蔽的角落里,永远却是记得。谁也不曾知道她辜负过什么,谁也不曾知道那个人待她的种种好——可是她辜负了,这一世都辜负了。
  她的手缓而无力的垂下去,慢慢的垂下去,缓缓的抚摸着皇帝的脸庞,轻声道:“皇祖母不逼你,你自幼就知道分寸,小时候你抽烟,皇祖母只是提了一提,你就戒掉了。你得答应皇祖母,慢慢将她忘掉,忘得一干二净,忘得如同从来不曾遇上她。”
  皇帝沉默良久,终于道:“孙儿答应皇祖母——竭尽全力而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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