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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飘花如梦

【全文完】古香古色之--寂寞空庭春欲晚  作者:匪我思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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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19 10:43:30 | 显示全部楼层
第四十六章
碧落回到储秀宫,锦秋正在院子里看小太监拾掇那些盆花,见她进来,说:“主子才刚还问你回来了没有呢。”因琳琅素来宽和,从来不肯颐气指使,所以碧落以为必是有要事嘱咐,连忙进屋里去,却见琳琅坐在炕上看书,见她进来于是放下了书卷,脸色平和如常,只问:“太皇太后叫了你去,有什么吩咐?”
  碧落陪笑道:“太皇太后不过白问了几句家常话。”琳琅哦了一声,慢慢的转过脸去,看半天的晚霞映着那斜阳正落下去,让赤色的宫墙挡住了,再也瞧不见了。她便起身说:“我有样东西给你。”
  碧落跟了她进了里间,看她取钥匙开了箱子,取出两只檀香木的大匣子,一一打开来,殿中光线晦暗,碧落只觉眼前豁然一亮,满目珠光,那匣子里头有好几对玻璃翠的镯子,水头十足,碧沉沉如一泓静水,两块大如鸽卵的红宝石映着三四粒猫眼,莹莹的流转出赤色光芒,另有几方祖母绿,数串东珠——那东珠皆是上用之物,粒粒一般大小,颗颗浑圆均称,淡淡的珠辉竟映得人眉宇间隐隐光华流动,还有些珠翠首饰,皆是精致至极。她知这位主子深受圣眷,皇帝隔几日必有所赠,却没想到手头竟然有这样价值连城的积蓄。琳琅轻轻叹了口气,说:“这些个东西,都是素日里皇上赏的。我素来不爱这些,留着也无用,你和锦秋一人一匣拿去吧。锦秋人虽好,但是定力不够,耳根子又软,若此时叫她见着,欢喜之下难保不喜形于色。这些赏赐都不曾记档,若叫旁人知晓,难免会生祸端。你素来持重,替她收着,她再过两日就该放出宫去了,到时再给了她,也不枉你们两个跟我一场。”
  碧落只叫得一声:“主子。”琳琅指了一指底下箱子,又道:“那里头都是些字画,也是皇上素日里赏的。虽有几部宋书,几幅薛稷、蔡邕、赵佶的字,还有几卷崔子西、王凝、阎次于——画院里的画如今少了,虽值几个银子,你们要来却也无用,替我留给家里人,也算是个念想。”
  碧落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,琳琅从箱底里拿出一个青绫面子的包袱,缓缓打开来,这一次却似是绣活,打开来原是十二幅条屏,每幅皆是字画相配,碧落见那针脚细密灵动,硬着头皮陪笑道:“主子这手针线功底真好。”琳琅缓缓的道:“这个叫惠绣——皇上见我喜欢,特意打发人在江南寻着这个——倒是让曹大人费了些功夫。只说是个大家女子,在闺阁中无事间绣来,只是这世间无多了。”
  碧落听她语意哀凉,不敢多想,连忙陪笑问:“原是个女子绣出来的,凭她是什么样的大家小姐,再叫她绣一幅就是了,怎么说不多了?”琳琅伸手缓缓抚过那针脚,怅然低声道:“那绣花的人已经不在了。”
  碧落听了心中直是忽悠一坠,瞧这情形不好,正不知如何答话,锦秋却喜不自胜的来回禀:“主子,皇上来了。”
  琳琅神色只是寻常样子,并无意外之色。碧落只顾着慌慌张张收拾,倒是锦秋上前来替她抿一抿头发,只听遥遥的击掌声,前导的太监已经进了院门。她迎出去接驾,皇帝倒是亲手搀了她一把。李德全使个眼色,那些太监宫女皆退出去,连锦秋与碧落都回避了。
  皇帝倒还像平常一样,含笑问:“你在做什么呢?”
  她唇边似恍惚绽开一抹笑意,却是答非所问:“琳琅有一件事想求皇上。”皇帝唔了一声,道:“你先说来我听。”她微仰起脸来凝望皇帝,家常褚色倭缎团福的衣裳,唯衣领与翻袖用明黄,衣袖皆用赤色线绣龙纹,那样细的绣线,隐约的一脉,渐隐进明黄色缎子里去,如渗透了的血色一样。又如记忆里某日晨起,天欲明未明的时候,隔着帐子朦胧瞧见一缕红烛的余光。
  她忽然忆起极久远的以前,仿佛也是一个春夜里,自己独自坐在灯下织补。小小一盏油灯照得双眼发涩,夜静到了极处,隐约听见虫声唧唧。风凉而软,吹得帐幕微微掀起,那灯光便又忽忽闪闪。头垂得久了,颈中只是酸麻难耐,仍是全心全意的忙着手里的衣裳,一丝一缕,极细极细的分得开来,横的经,纵的纬……妆花龙纹……那衣袍夹杂有陌生的香气。
  如今这样淡淡的香气已经是再熟悉不过,氤氲在皇帝的袍袖之间,她忽然觉得一阵虚弱的恐惧,皇帝见她眸光如水,在晦暗的殿室里也如能照人,忽然间就黯淡下去,如小小的,烛火的残烬。不由问:“你这是怎么了?适才不是说有事要我答应你?”
  她本是半跪半坐在脚踏上,将脸依偎在他的衣袍下摆,听得他发问,身子震动了一下,又过了良久,方才轻声开口说道:“琳琅想求皇上,倘若有一日琳琅死了,皇上不可以伤心。”皇帝只觉得彻骨的寒意从心底翻涌出来,勉强笑道:“好端端的,怎么说起这样的话,咱们的将来还长远着呢。”
  琳琅“嗯”了一声,轻声道:“我不过说着顽罢了。”皇帝道:“这样的事怎么可以说着顽,满门获罪可不是顽的。”妃嫔如果自戕,比宫人自戕更是大不敬,皇帝怕她起了轻生之意,有意放重了口气,她沉默片刻,说道:“琳琅知道分寸。”
  皇帝转过脸去,只不敢瞧着她的眼睛,说道:“只是太皇太后这几日身子不爽,想静静养着,你每日不必过去侍候了。”她忽然微微一笑,说道:“皇上的发辫乱了,我替皇上梳头吧。”皇帝心里难过到了极处,却含笑答应了一声。她去取了梳子来,将皇帝辫梢上的明黄穗子、金八宝坠角一一解下来,慢慢打散了头发,皇帝盘膝坐在那里,觉得那犀角梳齿浅浅的划过发间,她的手似在微微发抖,终是不忍回过头去,只作不知。
  因要视朝,皇帝卯时即起身,司衾尚衣的太监宫女侍候他起身,穿了衣裳,洗过了脸,又用青盐漱过口,方捧上莲子茶来。皇帝只吃了一口就撂下了,又转身去看,琳琅裹着一幅杏黄绫被子向里睡着,一动不动,显是沉睡未醒,那乌亮如瀑布似的长发铺在枕上,如流云迤逦。他伸出手去,终究是忍住了,转身出了暖阁,方跨出门槛,又回过头去,只见她仍是沉沉好睡,那杏黄原是极暖的颜色,烛火下看去,只是模糊而温暖的一团晕影,他垂下视线去,身上是朝服,明黄袖和披领,衣身、袖子、披领都绣金龙,天子方才许用的服制,至尊无上。
  他终于掉过脸去,李德全瞧见他出来,连忙上前来侍候。
  “万岁爷起驾啦……”
  步辇稳稳的抬起,一溜宫灯簇拥着御辇,寂静无声的宫墙夹道,只听得见近侍太监们薄底靴轻快的步声。极远的殿宇之外,半天皆是绚烂的晨曦,那样变幻流离的颜色,橙红、桔黄、嫣红、醉紫、绯粉……泼彩飞翠浓得就像是要顺着天空流下来。前呼后拥的步辇已经出了乾清门,广阔深远的天街已经出现在眼前,远远可以望见气势恢宏保和、中和、太和三殿。那飞檐在晨曦中伸展出雄浑的弧线,如同最桀骜的海东青舒展开双翼。
  李德全不时偷瞥皇帝的脸色,见他慢慢闭上眼睛,红日初升,那明媚的朝霞照在他微蹙的眉心上,心中不禁隐隐担心,皇帝倒是极快的睁开双眼来,神色如常的说:“叫起吧。”
  琳琅至辰末时分才起身,锦秋上来侍候穿衣,含笑道:“主子好睡,奴才侍侯主子这么久,没见主子睡得这样沉。”
  琳琅嗯了一声,问:“皇上走了?”
  锦秋道:“万岁爷卯初就起身上朝去了,这会子只怕要散朝了,过会子必会来瞧主子。”
  琳琅又嗯了一声,见炕上还铺着明黄褥子,因皇帝每日过来,所以预备着他起坐用的。便吩咐锦秋:“将这个收拾起来,回头交库里去。”锦秋微愕,道:“回头皇上来了——”
  琳琅说:“皇上不会来了。”自顾自开了妆奁,底下原来有暗格。里头一张芙蓉色的薛涛笺,打开来瞧,再熟悉不过的字迹:“蓬莱院闭天台女,画堂昼寝人无语。抛枕翠云光,绣衣闻异香。潜来珠锁动,惊觉银屏梦。脸慢笑盈盈,相看无限情。”皇帝的字迹本就清竣飘逸,那薛涛笺为数百年精心收藏之物,后来又用唐墨写就,极是精致风流,底下并无落款,只钤有“体元主人”的小玺,她想起还是在乾清宫当差的时候,只她独个儿在御前,他忽然伸手递给她这个。她冒冒然打开来看,只窘得恨不得地遁。他却撂下了笔,在御案后头无声而笑。时方初冬,熏笼里焚着百合香,暖洋洋的融融如春。
  他悄声道:“今儿中午我再瞧你去。”
  她极力的正色:“奴才不敢,那是犯规矩的。”
  他笑道:“你瞧这词可就成了佳话。”
  她窘到了极处,只得端然道:“后主是昏君,皇上不是昏君。”
  皇帝仍是笑着,停了一停,悄声道:“那么我今儿算是昏君最后一次罢。”
  她命锦秋点了蜡烛来,伸手将那笺在烛上点燃了,眼睁睁瞧着火苗渐渐舔蚀,芙蓉色的笺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,终于尽数化为灰烬。她举头望向帘外,明晃晃的日头,晚春天气,渐渐的热起来。庭院里寂无人声,只有晴丝在阳光下偶然一闪,若断若续。幼时读过那样多的诗词,寂寞空庭春欲晚,梨花满地不开门。这一生还这样漫长,可是已经结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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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5-12-23 09:25:47 | 显示全部楼层
哎,结局有些令人失望,可怜皇上对琳琅痴心一片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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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23 13:39:46 | 显示全部楼层
[quote]原帖由 alieen_ji 于 2005-12-23 09:25 发表
哎,结局有些令人失望,可怜皇上对琳琅痴心一片.. [/quote

是呀,也不是偶想要的结局
还有两个番外篇,稍等我传上来
玄烨真的很痴心,可怜他爱了她一生em05

不过也好,对于皇帝来讲,得不到才是最好的,得不到才是他想一生记挂的。
要是真的得到了,也许新鲜一过就又成就一个要苦守一生的女人了。em4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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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5-12-23 13:53:29 | 显示全部楼层
也许新鲜一过就又成就一个要苦守一生的女人了

古代多少妃子是这种状态的牺牲品呐。
皇上   唉 ~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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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23 14:10:25 | 显示全部楼层
番外,和妃(上)
还是初春天气,日头晴暖,和风熏人。隔着帘子望去,庭院里静而无声,只有廊下的鹦鹉,偶然懒懒的扇动翅膀,它足上的金铃便一阵乱响。



睡得久了,人只是乏乏的一点倦意,慵懒得不想起来,她于是唤贴身的宫女:“香吟。”却不是香吟进来,熟悉的身影直唬了她一跳,连行礼都忘了:“皇上——”发鬓微松,在御前是很失仪的,皇帝却只是微笑:“朕瞧你好睡,没让人叫醒你。”这样的宠溺,眼里又露出那样的神色,仿佛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。



人人皆道她宠冠六宫。因为七月里选秀,十二月即被册为和嫔,同时佟佳氏晋为贵妃,佟妃是孝懿皇后的妹子,自孝懿皇后崩逝便署理后宫。在那一天,还有位贵人晋为良嫔,她是皇八子的生母,因为出身卑贱,皇帝从来不理会她。这次能晋为嫔位,宫中皆道是因着八阿哥争气。这位容貌心性最肖似皇帝的阿哥才十八岁,就已经封了贝勒。



晋了位份是喜事,佟贵妃扯头,她们三人做东,宴请了几位得脸的后宫主位,荣妃、宜妃、德妃、惠妃都赏光,一屋子人说说笑笑,极是热闹。那是她第一次见着良嫔,良嫔为人安静,连笑容也平和淡然,她总觉得这位良嫔瞧上去眼善,只不曾忆起是在哪里见过。席间只觉宜妃颇为看顾良嫔,她就没想明白,这样两个性子截然不同的人,怎么会相交。



后来听人说,那是因为八阿哥与九阿哥过从甚密,她并没有放在心上,因为皇帝从来不喜欢后妃议论前朝的事。她这样想着,脸上的神色不由有一丝恍惚,皇帝却最喜她这种怔仲的神色,握了她的手,突然道:“朕教你写字。”



皇帝喜欢教她写字,每次都是一首御制诗,有一次甚至教她写他的名字,她学得甚慢,可是他总是肯手把手的教。教她写字时,他总是并不说话,也不喜她说话,只是默默握了她的手,一笔一画,极为用心,仿佛那是世上最要紧的事。毛笔软软弯弯,写出来的字老是别别扭扭,横的像蚯蚓,竖的像树枝,有时她会忍不住要笑,可是他不厌其烦。偶然他会出神,眼里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。在她印象里,皇帝虽然温和,可是深不可测,没有人敢猜测他的心思,她也不敢。后宫嫔妃这样多,他却这样眷顾她,旁人皆道她是有福泽的。



其实她是很喜欢热闹的人,可是皇帝不喜欢,她也只好在他面前总是缄默。他喜欢她穿碧色的衣裳,江宁、苏州、杭州三处织造新贡的衣料,赐给她的总是碧色、湖水色、莲青色、烟青色……贡缎、倭缎、织锦、府缎、绫、纱、罗、缂丝、杭绸……四季衣裳那样多,十七岁的年纪,谁不爱红香浓艳?可为着他不喜欢,只得总是穿得素淡如新荷。



入宫的第二年,她生了一位小格格,宗人府的玉牒上记载为皇十八女,可是出生方数月就夭折了。她自然痛哭难抑,皇帝散了朝之后即匆匆赶过来瞧她,见她悲恸欲绝,他的眼里是无尽的怜惜,夹着她所不懂的难以言喻的痛楚。他从来没有那样望着她,那样悲哀,那样绝望,就像失去的不是一位女儿,而是他所珍爱的一个世界,虽然他有那样多的格格、阿哥,可是这一刻他伤心,似乎更甚于她。她哭得声堵气噎,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裳,他只是默默揽着她,最后,他说:“我欠了你这样多。”



那是他唯一一次,在她面前没有自称“朕”,她从来没有听过他那样低沉的口气,软弱而茫然,就像一个寻常人般无助。在她记忆里,他永远是至高无上的万乘之尊,虽然待她好,可是毕竟他是君,她是臣。而隔着三十年的鸿沟,他也许并不知道她要什么,虽然他从来肯给她,这一切世上最好的东西。



过了数日,内务府奉了旨意,良嫔晋了良妃。王氏随口道:“到底是儿子争气,皇上虽然不待见她,看在八爷的份上,总是肯给她脸面。”她心里不知为何难过起来,王氏这才觉察说错了话,连忙笑道:“妹妹还这样年轻,圣眷正浓,明年必然会再添位小阿哥。”



她却一直再没有生养,后宫的妃嫔,最盼的就是生个儿子,可是有了儿子就有一切么?那良妃虽有八阿哥,可是她还是那样的寂寞。除了阖宫朝觐,很少瞧见她在宫中走动,皇帝上了年纪,眷念旧情,闲下来喜往入宫早的妃嫔那里去说说话,德妃、宜妃、惠妃……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往良妃那里去。



宫里的日子,静得仿佛波澜不兴。妃嫔们待她都很和气,因为知道皇帝宠爱她。这宠爱,或许真的可以是天长日久,一生一世罢。她和王氏最谈得来,因为年纪相差不多几岁。有次在佟贵妃处闲坐,大家正说得热闹,宜妃突然笑道:“你们瞧,她们两个真像一对亲姊妹。”细细打量,其实她和王氏并不甚像,只是下颔侧影,有着同样柔和的弧度。德妃笑道:“皇上喜欢瓜子脸,可怜我这圆脸,早先年还说是娇俏,现在只好算大饼了。”笑得宜嫔撑不住,一口茶差些喷出来。



其实德妃还是很美,团团的一张脸,当年定也曾是皎皎若明月。这后宫的女子,哪一个不美?或者说,哪一个曾经不美?



这样一想,心里总是有一丝慌乱,空落落的慌乱。虽然皇帝待她一如既往的好,那日还特意歇了晌午觉就过来瞧她,满面笑容的问她:“今儿你生辰,朕叫御膳房预备了银丝面,回头朕陪你吃面。”她怔了一下,方才含笑道:“皇上记错了,臣妾是十月里生的,这才过了端午节呢。”皇帝哦了一声,脸上还是笑着,只是眼神里又是她所不懂那种恍惚。她嗔道:“皇上是记着谁的生辰了,偏偏来诳臣妾。”



皇帝笑而不答,只说:“朕事情多,记糊涂了。”



皇帝走后她往宜妃宫中去,可巧遇见宜妃送良妃出来,因日常不常来往,她特意含笑叫了声“良姐姐。”良妃待人向来客气而疏远,点一点头算是回礼了。宜妃引了她进暖阁里,正巧宫女收拾了桌上的点心,因见有银丝面,她便笑道:“原来今儿是宜妃姐姐的生辰。”便将皇帝记错了生辰的话,当成趣事讲了一遍。宜妃却似颇为感触,过了许久,才长长叹了口气。宜妃为人最是爽朗明快,甚少有如此惆怅之态,倒叫她好生纳闷了一回。



皇帝嫌宫里规矩繁琐,一年里头,倒似有半年驻跸畅春园。园子那样大,花红柳绿,一年四季景色如画。秋天里枫叶如火,簇拥着亭台水榭,就像整个园子,都照在烛炬明光之下一样。乘了船,在琉璃碧滑的海子里,两岸皆是枫槭,倒映在水中,波光潋滟。皇帝命人预备了笔墨,他素来雅擅丹青,就在舱中御案上精心描绘出四面水光天色,题了新诗,一句一句的吟给她听。她并不懂得,他也并不解释,只是笑吟吟,无限欢欣的样子。



心血来潮,他忽道:“朕给你画像。”她知道皇帝素喜端庄,所以规规矩矩的坐好了,极力的神色从容。他凝视她良久,目光那样专注,就像是岸上火红的枫槭,如同似要焚烧人的视线。仿佛许久之后,他才低头就着那素绢,方用淡墨勾勒了数笔,正运笔自若,忽然停腕不画了。她本来坐得离御案极近,瞧着那薄绢上已经勾出脸庞,侧影那样熟悉,她问:“皇上为何不画了。”皇帝将笔往砚台上一掷,“啪”一声响,数星墨点四溅开来,淡淡的说:“不画了,没意思。”



她有些惋惜的拿起那幅素绢,星星点点的墨迹里,脸庞的轮廓柔和美丽,她含笑道:“皇上倒是将臣妾画得美了……”绢上的如玉美人,眉目与她略异,纤弱似廖然的晨星,又像是帘卷西风起,那一剪脉脉菊花,虽只是轮廓,可是栩栩如生。正兀自出神,忽听皇帝吩咐:“撂下。”她叫了声:“皇上。”他还是那种淡淡的神色:“朕叫你撂下。”



她知道皇帝在生气,这样没来由不问青红皂白,却是头一回。她赌气一样将素绢放回案上,请个双安道:“臣妾告退。”从来对于她的小性,他皆愿迁就,甚至带了一丝纵容,总是含笑看她大发娇嗔。这次却回头就叫进李德全来:“送和主子下船。”



一瞬间只觉得失望之至,到底年轻气盛,觉得脸上下不来。离了御舟乘小艇回岸上去,气犹未忿。踏上青石砌,猛然一抬头,见着隐约有人分花拂柳而来,犹以为是侍候差事的太监,便欲命他去唤自己的宫女,于是道:“哎,你过来。”



那人听着招呼,本能回过头来,她吃了一惊,那人却不是太监,年约三十许,一身黑缎团福长袍,外面罩着石青巴图鲁背心,头上亦只是一顶红绒结顶的黑缎便帽,可是腰际佩明黄带,明明是位皇子。



那皇子身后相随的太监已经请了个安:“和主子。”



那皇子这才明白她的身份,倒是极快的从容不迫,躬身行礼:“胤禛给母妃请安。”他有双如深黑夜色的眼睛,诸皇子虽样貌各别,可是这胤禛的眼睛,倒是澄澈明净。她很客气道:“四爷请起,总听德妃姐姐记挂四阿哥。”其实皇四子自幼由孝懿皇后抚育长大,与生母颇为疏远,但这样遇上,总得极力的找句话来掩饰窘迫。



皇四子依旧是很从容的样子:“胤禛正是进园来给额娘请安。”黑沉沉的一双眼眸,看不出任何端倪,她早就听说皇四子性子阴郁,最难捉摸,却原来果然如此。



依着规矩,后宫的嫔嫔与成年皇子却是理应回避,这样仓促里遇上,到底不妥。况且她年轻,比面前这位皇四子还要年轻好几岁。被他称一声母妃,只觉得不太自在。他起身旋即道:“胤禛告退。”她并没有记得旁的,只记得那天的晚霞,在半天空里舒展开来,姹紫嫣红,照在那些如火如荼的枫叶上,更加的流光溢彩,就像是上元节时绽放半空的焰火,那样多姿多彩的花样,有一样叫“万寿无疆”,每年皆要燃放来博皇帝一笑。她忽然惆怅起来,万寿无疆,真的会万寿无疆么?她想起皇帝的脸庞,清峻削瘦,眼角的细纹,衬得眼神总是深不可测。可是适才的胤禛,脸庞光洁,眼神明净,就像是海子里的水,平静底下暗涌着一种生气。她回过头去,只见暮鸦啊啊的叫着,向着远处的平林飞去。四下里暮色苍茫,这样巧夺天工的园林胜景,渐渐模糊,如梦如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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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23 14:19:15 | 显示全部楼层
番外,和妃(下)
后来的日子,仿佛依旧是波澜不兴。前朝的纷争,一星半点偶然传到后宫里来。废黜太子时,皇帝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年。他数日不饮不食,大病了一场,阿哥们争斗纷纭,以拥立皇八子的呼声最高。后宫虽不预前朝政务,可是皇帝心中愀然不乐,她也常常看得出来。有一日半夜里他忽然醒来,他的手冰冷的抚在她的脸颊上,她在惺松的睡意里惊醒,他却低低唤了她一声:“琳琅。”



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,皇帝的手略略粗糙,虎口有持弓时磨出的茧,沙沙的刮过柔滑的丝缎锦被,他翻了一个身,重新沉沉睡去。



再后来,她也忘了。



康熙五十七年时,她晋了和妃。荣宠二十年不衰,也算是异数罢。册妃那日极是热闹,后宫里几位交好的妃嫔预备了酒宴,她被灌了许多酒,最后,颇有醉意了。



卸了晚妆,对着妆奁上的玻璃镜子,双颊依旧滚烫绯艳如桃花。她怅然望着镜中的自己,总归是美的罢,三十六岁了,望之只如二十许年纪。色衰则爱弛,她可否一直这样美下去,直到地老天荒。



又过了四年,皇帝已经看着老去,但每隔数日还是过来与她叙话,她婉转奏请,意欲抚育一位皇子。皇帝想了一想,说道:“朕知道你的意思,阿哥们都大了,朕从皇孙里头挑一个给你带,也是一样。”沉吟片刻道:“老四家的弘历就很好,明儿朕命人带进宫来,给你瞧瞧。”皇帝素来细心,又道:“宫里是非多,只说是交给你和贵妃共同抚育就是了。”佟贵妃位份尊贵,这样可免了不少闲话,她的心里微微一热。



那个乳名叫“元寿”的皇孙,有一双黑黝黝的明亮眼睛,十分知礼,又懂事可爱。有了他,仿佛整个宫室里都有了笑声,每日下了书房回来,承欢膝下,常常令她忘记一切烦恼。有一回皇帝过来,元寿也正巧下学。皇帝问了生书,元寿年纪虽小,却极为好胜,稚子童音,朗朗背诵《爱莲说》:“水陆草木之花,可爱者甚蕃。晋陶渊明独爱菊;自李唐来,世人盛爱牡丹;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香远益清,亭亭静植……”皇帝盘膝坐在炕上,笑吟吟侧首听着,她坐在小杌子上,满心里皆是温暖的欢喜。



元寿回家后复又回宫,先给她请了安,呈上些香薷丸,说道:“给太太避暑。”满语中叫祖母为“太太”,孩子一直这样称呼她,她笑着将他揽进怀里去,问:“是你额娘叫你呈进的么?”元寿一双黑亮明净的眼睛望着她,说:“不是,是阿玛。”他说的阿玛,自然是皇四子胤禛,她不由微微一怔,元寿道:“阿玛问了元寿在宫里的情形,很是感念太太。” 她突然就想起许多年前,在畅春园的漫天红枫下,长身玉立的皇四子幽暗深遂的双眼,伸手抚过元寿乌亮顺滑的发辫,轻轻叹了口气。



该来的终究来了,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,皇帝崩于畅春园。



妃嫔皆在宫中未随扈,诸皇子奉了遗诏,是皇四子胤禛嗣位。她并不关心这一切,因为从乍闻噩耗的那一刹那已经知道,这一生已然泾渭分明。从今后她就是太妃,一个没有儿子可依傍,四十岁的太妃。



名义上虽是佟贵妃署理六宫,后宫中的事实质上大半却是她在主持。大行皇帝灵前恸哭,哭得久了,伤心仿佛也麻木了。入宫二十余年,她享尽了他待她的种种好,可是还是有今天,离了他的今天。她不知自己是在恸哭过去,还是在恸哭将来,或许,她何尝还有将来?



每日除了哭灵,她还要打起精神来检点大行皇帝的遗物,乾清宫总管顾问行红肿着双眼,捧着只紫檀罗钿的匣子,说:“这是万岁爷搁在枕畔的……”一语未了,凝噎难语。她见那匣子极精巧,封锢甚密,只怕是什么要紧的事物,于是对顾问行道:“这个交给外头……”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,想了想说道:“还是请皇帝来。”



顾问行怔了一下,才明白她是指嗣皇帝,虽不合规矩,可是知道事关重大,或许是极要紧的事物,自己也怕担了干系,于是亲自去请了御驾。



嗣皇帝一身的重孝,衬出苍白无血色的脸庞,进殿后按皇帝见太妃的礼数请了个安,她也斜签着欠了欠身子,只见他抬起眼来,因守灵数日未眠,眼睛已经伛偻下去,眼底净是血丝。元寿那双亮晶晶的眸子,却原来那般神似他。殿中光线晦暗,放眼望去四处的帐幔皆是白汪汪一片,像蒙了一层细灰,黯淡无光的一切,斜阳照着,更生颓意。她顿了一顿,说道:“这匣子是大行皇帝的遗物,因搁在御寝枕畔,想必是要紧的东西,所以特意请了皇帝来面呈。”



皇帝哦了一声,身后的总管太监苏培盛便接了过去。皇帝只吩咐一声:“打开。”他性子素来严峻,一言既出,苏培盛不敢驳问,立时取铜钎撬开了那紫铜小锁,那匣子里头黄绫垫底,却并无文书上谕,只搁着一只平金绣荷包。她极是意外,皇帝亦是微微一愕,伸手将那荷包拿起,只见那荷包正面金线绣龙纹,底下缀明黄穗子,明明是御用之物,皇帝不假思索便将荷包打开来,里头却是一方白玉佩,触手生温,上以金丝铭着字,乃是“情深不寿,强极则辱;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。”那玉佩底下却绕着一绺女子的秀发,细密温软,如有异香。



她见事情尴尬,轻轻咳嗽了一声,说道:“原来并不是要紧的文书。”皇帝道:“既是先帝随身之物,想必其中另有深意,就请母妃代为收藏。”于是将荷包奉上,她伸手接过,才想起这举止是极不合规矩的,默默望了皇帝一眼,谁知他正巧抬起眼来,目光在她脸上一绕,她心里不由打了个突。



到了第二日大殓,就在大行皇帝灵前生出事端来。嗣皇帝是德妃所出,德妃虽犹未上太后徵号,但名位已定,每日哭灵,皆应是她率诸嫔妃。谁知这日德妃方进了停灵的大殿,宜妃却斜喇里命人抬了自己的软榻,抢在了德妃前头,众嫔妃自是一阵轻微的骚乱。



她跪在人丛中,心里仍是那种麻木的疑惑,宜妃这样的渺视新帝,所为何苦。宫中虽对遗诏之说颇有微词,但是谁也不敢公然质问,宜妃这样不给新太后脸面,便如掴了嗣皇帝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。



黄昏时分她去瞧宜妃,宜妃抱恙至今,仍沉疴不起,见着她只是凄然一笑:“好妹妹,我若是能跟大行皇帝去了,也算是我的福份。”她的心里也生出一线凉意,先帝驾崩,她们这些太妃此后便要搬去西三所,尤其,她没有儿女,此后漫漫长日,将何以度日。口中却安慰宜妃道:“姐姐就为着九阿哥,也要保重。”提到心爱的小儿子,宜妃不由喘了口气,说道:“我正是担心老九……”过了片刻,忽然垂泪:“琳琅到底是有福,可以死在皇上前头。”



她起初并不觉得,可是如雷霆隐隐,后头挟着万钧风雨之声,这个名字在记忆中模糊而清晰,仿佛至关要紧,可是偏偏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,于是脱口问:“琳琅是谁?” 宜妃缓了一口气,说:“是八阿哥的额娘……她没了也有十一年了,也好,胜如今日眼睁睁瞧着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。”



那样惊心动魄,并不为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这一句,而是忽然忆起康熙五十年那个同样寒冷的冬月,漫天下着大雪,侍候皇帝起居的李德全遣人来报,皇帝圣躬违合。她冒雪前去请安探视,在暖阁外隐约听见李德全与御医的对话,零零碎碎的一句半句,拼凑起来:



“万岁爷像是着了梦魇,后来好容易睡安静了,储秀宫报丧的信儿就到了……当时万岁爷一口鲜血就吐出来……吐得那衣襟上全是……您瞧这会子都成紫色了……”



御医的声音更低微:“是伤心急痛过甚,所以血不归心……”



皇帝并没有见她,因为太监通传说八阿哥来了,她只得先行回避,后来听人说八爷在御前痛哭了数个时辰,声嘶力竭,连嗓子都哭哑了,皇帝见儿子如此,不由也伤了心,连晚膳都没有用,一连数日都减了饮食,终于饶过了在废黜太子时大遭贬斥的皇八子。可是太子复立不久,旋即又被废黜,此后皇帝便一直断断续续圣躬不豫,身子时好时坏,大不如从前了。



她分明记起来,在某个沉寂的深夜,午夜梦回,皇帝曾经唤过一声“琳琅。”这个名字里所系的竟是如海深情,前尘往事轰然倒塌,她所曾有的一切。那个眉目平和的女子,突然在记忆里空前清晰。轮廓分明,熟悉到避无可避的惊痛。原来是她,原来是她。自己二十余载的盛宠,却原来是她。



便如最好笑的一个笑话,自己所执信的一切,竟然没有半分半毫是属于自己的。她想起素绢上皇帝一笔一笔勾勒出的轮廓,眉目依稀灵动,他为何生了气,因为下笔畅若行云流水,便如早已在心里描绘那脸庞一千遍一万遍,所以一挥而就,并无半分迟疑。他瞒得这样好,瞒过了自己,瞒过了所有的人,只怕连他自己,都恍惚是瞒过了。可是骗不了心,骗不了心底最深处的记忆,那里烙着最分明的印记,只要一提起笔来,就会不知不觉勾勒出的印记。



这半生,竟然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。她被那个九五之尊的帝王宠爱了半生,这宠爱却竟没有半分是给她的。她还有什么,她竟是一无所有,在这寂寂深宫。



这日在大行皇帝梓宫前的恸哭,不是起先摧人心肝的嚎啕,亦不是其后痛不欲生的饮泣,而是无声无息的落泪,仿佛要将一生的眼泪,都在这一刻流尽。她不知道自己在灵前跪了多久,只觉得双眼肿痛得难以睁开,手足软麻无力,可是心里更是无望的麻木。大殓过后,来乾清宫哭灵的妃嫔渐渐少了,原来再深的伤心,都可以缓缓冷却。斜阳照进寂阔的深殿,将她孤伶伶的身影,拉成老长。



          ---------------------思存完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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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12-23 14:21:03 | 显示全部楼层
无耐无耐!!!
em06em06em06

看的我心疼了好几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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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6-3-18 14:43:30 | 显示全部楼层
寂寞空庭春欲晚,梨花满地不开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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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6-3-24 08:59:10 | 显示全部楼层
这么精彩不顶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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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6-3-24 08:59:50 | 显示全部楼层
粉喜欢古色古香系列: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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